1937年后,上海小报说部陡起波澜,黄浦滩头,一辈本地作家登坛,用沪堧方言俗语写作,摹刻里弄风情,是为上海白小说。佳作如林,名篇迭见,如《亭子间嫂嫂》《海上一妇人》《三少奶奶》《小山东》《斧头阿毛》《小裁缝艳史》《隔墙风月》等。至此沪白复兴,上接《海上花列传》,而又创制新章。
1937年前的春江小报,小说多为北方白话,或为文白夹杂体。如张恂子喝申江水长大,提笔则北方白话,无沪上本色。他在《胭脂剑》中写朱老二,不守帮规,采花为程二爷打翻,程二爷责之以帮规。张恂子摹江湖好汉口吻曰:
你们都在江湖上混的,应该知道十大帮规,有道是不许江湖乱道,不许奸盗邪淫。我程某虽然和朱老二积有私仇,可是今天的事情,却为了朱老二江湖乱道、奸盗邪淫而起,并非我程某存心要报私怨。你们各位英雄都和朱老二有交情,但是谁也进过圈子,拜过前人,对于公私二字,总该分得清楚的。请问你们朱老二的行为,对得起帮规,对得起祖师爷吗?
朱二爷自知理亏行污,说道:
程二哥,您莫误会,以为我是贪生怕死的,如果这样想,那您是想左了。要知道我朱老二虽然本领不高明,可是生平一向就很自负,总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便是和人家较量失败了,宁可挨一刀之痛,绝不肯向人家服礼赔罪的。
程二爷道:
朱二哥,只能请你原谅,我们圈子里的人,无非讲究江湖义气,倘若有人违反了帮规,知道了要是不整顿一下,那么往后还有谁再肯来投师拜祖。今儿的事情朱二哥你只能怪你自己不好,依照你在开香堂时发的誓言,你应三刀六洞之罪。不过大家都是在帮的人,别人如何忍心下那毒手,只好请你值价些,自己了事了。
那朱二爷就踞坐着的形势里,把身子向前俯了一下,拾剑在手,两手都握在剑柄上,把剑锋向内,对着自己的心窝直刺下去。[36]
此段不外武侠小说惯套,摹绿林之搦战叫阵之辞。同为叱责采花觅色,至周益世一辈笔下则为:
触伊拉起来,看你们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也要勿二勿三地走起桃花路来,也不同外面打听打听,居然敢吃豆腐吃到我倪阿昌妹子身上,今天要给你一些颜色给你们瞧瞧,叫你们吃豆腐吃出骨头来,梗了喉咙。[37]
触那娘起来,还要嘴巴凶,今天把你卵里的虫都打出来,看你还有摆什么华容道出来。至于和你有什么难过,你自己回去垫高了枕头想想看,不要太狠了,今天就叫你狠出鼻涕了。[38]
至此,换尽侠林声口,由张恂子的绿林英雄,一变而为上海白相地界小抖乱,颠倒武林,搅乱江湖。
张恂子为老一辈作家,籍贯上海,作品颇多。然作为小说则羞用土语,一派蓝青官话,时见斧斫刻画模似之痕,毕竟南舌仿北语,婢学夫人,要非本色。
周益世、黑旋风等则引春申俗语入武林,创沪白武侠体,开一代宗风。虽写为文字,偶为北人所不识,然前楼阿姨、宁波嫂嫂、后楼二房东闻之,莫此亲切也。
再看花界小说。张秋虫亦沪壖土著,其花界小说偶杂沪语,然写定为文本,仍为北方白话体,其写倌人与恩客之缠绵道:
(小脚老二)半晌,见陈二炮僵立在屋子里,进退两难,局促不安,背剪着双手,恨不得劲儿的样子,心里也很替他难过,倒忍不住先开口问道:“二少,你究竟有什么吩咐的,就请不要客气,老实说了出来吧。虽然四阿姊不在这里,差不多的事情,并不怎样重要和应该保守秘密的,对我说也是一样。”陈二炮似乎喜出望外,略略沉吟片刻,便笑眯眯地对她说道:“话是没有什么,尤其谈不到重要二字,并且我和你那四阿姊,也只是极平常的泛泛之交,凡事都可以公开宣布,绝对用不着保守秘密,难道你连这一点儿都还不曾晓得吗?我的意思,不过因为房间里冷清清、空洞洞的,连鬼多捉得出,实在忒□冷静了。如果你再一溜烟地跑了开去,未免愈加叫人独守空房,坐冷板凳,过于枯燥乏趣,我也没法再赖在这里了。[39]
此段中,“恨不得劲儿”“一溜烟”“忒”,纯为北方土语,生小上海的张秋虫,摹北方口语到如此地步,亦足多者。然一个上海倌人满口的北方俗语,究非其本色也。不知为何,张秋虫一口吴侬软语,却不觅一用武之地,而让上海倌人说官话。
同是花界小说,同是写妓女和嫖客打情骂俏,周天籁《亭子间嫂嫂》则作:
邵茜萍在椅子上坐坐不舒服,又坐到床上来,鞋子一脱,往床上一倒,把袜子脱了,大挖其脚丫。边挖边道:
“好的,你这脑筋倒好的,这碗生意饭,终究不是永久之计,你有这归去的念头,我交关赞成。如果小数目,不凑手,你向我邵茜萍开口,闲话一句,决没有第二句,无不满口答应就是。不过你是真的买地买屋,正当用场,如果到我面前掉枪花、翻门槛,借端调去别的用场,我不答应的。你要明白,大家凭个良心,是哇?”
邵茜萍边挖着脚丫边说着话,把脚丫里许多粒屑,挖了一堆在褥单上,手抚上去一层沙泥似的,连忙用手往地板上拨。亭子间嫂嫂看见一阵恶心道:“那能,那能,介不漂亮,脏哇?挖死人脚!下来,下来!”[40]
文中“哇”摹口语尾音之悠长。
那能:此非北方话,乃上海土语。意即北方的“咋的”,普通话怎样,文言何如之意。
掉枪花:北方话之耍花招。
翻门槛:骗人也。
闲话一句:不是没用的话,或者屁话之意。而是相反,乃说话算数。
张秋虫、周天籁二家相较,虽同做小说,同为上海题材,只用语不同,却有上海小报小说巨大演变蕴乎其中,其于艺林说部,不啻文海巨澜,稗田沧桑也。
周天籁久居海上,洋场才子也,亦以花界小说擅场,然其小说不再借径京白,拾人牙慧,徒费周折。转用沪壖土语为亭子间嫂嫂传神写照,其摹刻淌白音声,直录口吻,尽沾甜唾,字句皆出妓女口头唇间,直捷浅白,所谓开口见喉咙也。
至此,上海小报可谓功德圆满。周天籁、田舍郎、苏广成、周益世等为代表的一批土著作家,自家人说自家话,每日前楼阿姨、亭子间嫂嫂、牵丝攀藤、搅七捻三、吃得死脱、脱底棺材、谢谢一家门见诸歇浦小报,就此铸就了海上小报小说体。
【注释】
[1]阿英:《晚清文艺报刊述略》,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7页。
[2]陈伯熙:《上海轶事大观》,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281页,第283页。
[3]凡:《新发现的三种晚清小报》,《社会科学战线》,1981年第1期,第160页。
[4]马光仁:《上海新闻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54页,第463页。
[5]原文漫漶,疑为“铁”字。
[6]原文漫漶一字,以“□”代替,全书同。(www.xing528.com)
[7]原报缺损,无日期。
[8]本书引文中出现数字原文多是汉码,因为不易一一核查,本书尽量还原,但不做统一。
[9]原报缺损,无日期。
[10]原报缺损,无日期。
[11]海上漱石生:《报海前尘录》,《新夜报》1934年4月6日。
[12]谢啼红:《小型报痛言》,《力报》1940年11月16日至29日。
[13]啼红:《小型报痛言》,《力报》1940年11月16日至29日。
[14]巴八:《福尔摩斯》,《报余话报》1936年8月5日至23日。
[15]巴八:《福尔摩斯》,《报余话报》1936年8月5日至23日。
[16]巴八:《福尔摩斯》,《报余话报》1936年8月5日至23日。
[17]谢啼红:《小型报痛言》,《力报》1940年11月16日至29日。
[18]《世界小报发刊词》,《世界小报》1923年2月16日。
[19]践卓翁:《巫媪女》,《天韵》1922年4月15日。
[20]编者:《读余尾韵》,《天韵》1922年5月15日。
[21]俞天愤:《小说话·译书难》,《小说日报》1931年1月3日。
[22]俞天愤:《小说话·译书难》,《小说日报》1931年1月6日。
[23]徐枕亚:《杂俎·艺林·杂忆三十首》,《小说日报》1923年3月7日。
[24]徐枕亚:《杂忆诗补遗》,《小说日报》1923年4月10日。
[25]徐枕亚:《杂忆诗补遗》,《小说日报》1923年4月9日。
[26]徐枕亚:《杂忆诗补遗》,《小说日报》1923年4月10日。
[27]姚吉光,俞逸芬:《上海的小报》,载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新闻研究资料》编辑部:《新闻研究资料》,北京:新华出版社,1981年第3辑,第277页。
[28]黑旋风:《斧头阿毛》,《上海日报》1941年4月27日。
[29]林华:《小报概说·四种日日刊》,《福报》1931年5月9日。
[30]玖君:《报人外史·潘郎憔悴——张秋虫》,《奋报》1940年9月12日。
[31]道不同:《“捉刀人”论》,《东方日报》1939年5月28日。
[32]林华:《上海小报史》,《福报》1928年7月13日。
[33]《文人的稿费》,《社会日报》1934年1月4日。
[34]张春帆:《黑暗地狱》,《晶报》1940年3月2日。
[35]网蛛生:《人心大变》,《福尔摩斯》1928年6月29日。
[36]张恂子:《胭脂剑》,《真报》1947年4月29日—5月2日。
[37]周益世:《侠林红粉》,《活报》1947年10月22日。
[38]周益世:《小山东》,《力报》1942年7月18日。
[39]张秋虫:《脂粉愁城》,《力报》1939年5月7日。
[40]周天籁:《亭子间嫂嫂》,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年,第6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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