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鸟儿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已不再需要望远镜
那雀跃的欢快迎面扑来
直落在心
一出广州市区，空气便立刻凉了起来。都市的水泥森林刚刚被甩在身后，碧水青山已在眼前展开画卷。车开得飞快，饶是如此，亦无法阻挡夕阳的沉去。暮色浓郁，那些山转瞬便只剩些模糊的剪影。但是，这便足够，那剪影里传出的信息已在我心中呐喊：“逃出来了，总算逃出来了！终于逃出来了！”
一起逃出来的还有身边的一些朋友。路上有说有笑，话题五湖四海，唯有两个禁忌，那就是“莫论公务，不谈赚钱”。车沿着山路左转右旋；仰仗着司机的高超技艺，一次次有惊无险的经历让大伙不时发出惊呼和欢笑。等车戛然而止，一座犹如古堡的山庄仿佛突然间冒出来，在星光下展现在众人面前。
山庄位于一个丁字路口，左边是我们来的路，右边是去溪头村的方向，正对的那条路则在青山起伏与水波浩淼之间，不知伸向何处。山庄内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一亩见方的庭院，中间有个小水池，几条锦鲤悠闲地游着。在四周包房外的回廊上，挂着大红的灯笼。在一个四角亭和一个爬满紫藤的长廊中间是石头垒的台阶。沿着台阶向下，再过一座小桥，便是山庄的第二部分—几栋供游客住宿的二层小楼。小楼虽然谈不上雅致，却也整洁。数株芭蕉、几丛梅桩在房前屋后点缀着，生出幽幽之意。山庄的两个部分，连带着那座桥，又将十亩左右的一汪池水半抱在怀里，对岸则是叠影重重的矮丘，如同那池水最忠实的卫士，为爱默守。
我们想走走夜路。于是在安顿下来后，披上衣服带上手电，沿着山庄正对的那条路来一次夜行。
真静！连虫儿的低吟都很少，不说话的时候只有我们自己的脚步声。路的一边林木森森，另一边是泛着星光的水痕。我们的手电筒几乎没有用处，索性关了，让黑夜来得更彻底。被裹在黑夜里面的我们，听觉、瞳孔，甚至是身上的毛孔似乎都被放大了，可以更加细致入微地感受这繁芜褪尽、万物皆宁的美。
水潭秋色
渐渐地，我们可以分辨出那细微的窸窣声究竟来自何方。脚旁的落叶堆、水边的芦苇、头顶的树梢，以及山背后的世界，都有声音传来。仰头望去，越来越多的繁星灿若宝石，闪烁不停。它们仿佛就挂在树梢，让任何人工装饰出的圣诞树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
当我们走到一条长满竹林的山壑旁时，起风了。到底是秋天，风颇有寒意。相较于广州市中心每天的燥热，不得不感叹如今的四季真的只有在远离市区的地方才能有所感觉。这风介于轻柔和彪悍之间，于是，壑底的溪水潺潺与竹叶摩挲宛如落雨的沙沙声相映成趣，夜忽然就这样喧闹起来，却又渗着说不清的寂寥。
据说今晚有双子座的流星雨。只可惜渐有白云随风而至，云儿虽薄淡，可那些星光想来是宇宙间最纯洁之物，受不得半点浑物遮挡，终是星空隐约，银河黯淡。我们也只好放弃仰脖朝天，找块石头静静地坐下，继续沉浸在与山水的相顾无言之中。
晚上睡得很香。梦里，屋外的梅花开了……
那梅花果真开了，叫人四季莫辨。
次日凌晨，天色迷蒙。太阳还没从山后爬出来，池面生起柔纱般的雾，笼着一旁的丘陵，一切都缥缈得很。那梅花的香带着特有的浓烈，穿透秋寒，仿佛是被强行推入肺腑的一管振奋剂。不过观鸟需行早，来不及仔细领略梅香之妙，我、金蛋蛋、吴白白、老陆已被屋后传来的阵阵鸟鸣勾得心弦舞动了。
远东山雀是喧闹的晨练者，普通翠鸟是勤劳的好伙计。白胸苦恶鸟在对面岸边踱步的神态非常悠闲，斑嘴鸭的游姿不失惬意。只有小不知为何突然惊慌失措地在湖面扑打翅膀疾驰起来，留下一串串迅速荡开的涟漪。灰头鹀自遥远的北方而来，自然对身边的一切都很好奇，去黄腹山鹪莺的家串门，到纯色山鹪莺的门口走走，彼此叽叽喳喳地问候着，真是礼道周全的好邻居！
红嘴蓝鹊
鸟儿大多喜欢自娱自乐，赤红山椒鸟却偏偏喜欢集体亮相，而且一上场就颇有些皇家卫队的派头。30多只赤红山椒鸟带着东方的第一缕阳光，“呼啦啦”从土丘背后冲上天空，在竹林的上层欢歌曼舞。一时间满眼灿金与赤红[1]交相辉映，硬生生把朝阳都给比了下去，而那些翠绿欲滴的竹叶成了这份灵动最完美的映衬。我们与鸟儿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已不再需要望远镜；那雀跃的欢快迎面扑来，直落在心。四周的雾气也被这欢快感染，忍不住摇曳起来，结果须臾间竟将自己摇散殆尽，阳光顷刻间铺满大地。可就在这生机勃勃之时，那些赤红山椒鸟儿又神秘地一下子隐遁不见，空余一大丛碧竹，在蓝天下颤动不停。
老陆曾经来过这里。他说不远处的村庄别有风情，于是我们四人欣然前往。逆光而行虽然不利于看鸟，但并不妨碍我们在开阔的湖面上空发现红嘴蓝鹊飘逸的身影。水库中的小岛上，光秃秃的枝头挂满了火红的柿子，红嘴蓝鹊停落其上—红与蓝相得益彰，令这个山间的秋晨越发绚丽。(www.xing528.com)
秋色不仅仅染红了柿子，还变幻出多彩的乌桕叶、挂满枝头的金橘，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果实。红的、黄的、紫的、橙的，风用斑斓的落叶为脚下的小路镶上彩边。鹊鸲、八哥、棕背伯劳、灰鹡鸰等鸟儿纷纷从身边飞过，之后停在田间的电线杆上，或者又没入沟垄。蝴蝶们还有些瑟瑟发抖，阳光才晒干它们翅膀上的露水。此时的原野，只有几朵雏菊和扶桑悄悄地开着。毕竟，秋季的主角是沉甸甸的果实，而不是美丽的花儿。
村口有一家豆浆店，可惜主人一早出门了，我们没能喝到现磨的豆浆。这家的狗儿很温顺，主动贴过来在我身边撒娇，让一贯怕狗的吴白白松了口气，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院子里有两株黄色的蝴蝶兰，这是在都市里卖价昂贵的品种，在这里只是偏于一角静静地开放，静静地等待凋零。然而，无人赏识又何妨？美丽天成，自会遇见有缘人。
村里的房子很特别，大多是用石头直接垒起来的。与我见过的多数村子不同，这里的道路非常整洁；薪柴都被捆扎好，在家家户户的门口整齐地摆放着。早饭的香气顺着各家各户的烟囱正往外飘，诱惑着我们并不坚强的胃。顺着各家敞开的大门望进去，里面的家具都不错，看得出这是一个较为富庶的村庄。更难得的是，村民没有砌高楼、贴瓷砖，而是将传统的民居保留了下来。虽然有盖新房子的人家，不过依然遵循老式的建筑方法。
村庄背山而建。两条溪水穿村而下，汇入远处的水库。村子的最高处是一栋已经废弃的古老碉楼，原先它大概还兼有祠堂的功能。门口的牌匾上写着“紫金里”三个大字，但用的是舒体，显然是后人写上去的。
祠堂后是个庭院，墙上20世纪60年代的标语依稀可鉴，拐角圈着几只芦花鸡。再往里是个天井，左右各有一间小屋；屋内光线很暗，仅在对着天井一侧的墙面开了扇小窗，窗格为陶制，呈竹节状。然后就是大殿，殿北的两端各开一扇门，上书“兰香”“梅芳”四字。过了这门，便是碉楼了。碉楼分两层，用大约5厘米厚的大木板隔开。楼梯也是木头的，踩上去略有颤动；陈年的积灰满落其上，却也意外地镌记了我们的足迹。碉楼上层很黑，只有四个外小里大、漏斗形的窗，窗的外口径不过15厘米宽、30厘米高。墙壁大约半米厚，外表是用灰泥浆砌着的青砖。人在其中，好似待在牢笼里，匆匆一瞥我等便赶紧离开。毕竟，现在的碉楼外已经没有土匪，而是一片阳光灿烂的世界。
村后大片的橘园里，硕果挂满枝头，让我们忍不住偷偷摘了两个尝尝鲜。遇到看园子的人，虽然他不恼，我们倒不好意思起来。山泉水被引来浇灌这些果树，树鹨、长尾缝叶莺、黄眉柳莺等乘机过来饮水。虽然都是常见的鸟儿，可看见树鹨我还是特别高兴，总觉得这些候鸟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见了亲切。
回到村里的时候，忽然听到爆竹声震天响地。一支行进的队伍喜气洋洋，锣鼓喧天。两个胸戴大红花的小伙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胸花上有四个烫金大字—“光荣入伍”；左右紧随的是他们的笑容洋溢的父亲们。与他们的父亲相比，两个小伙子反而有些局促，似乎不大习惯这众星捧月的感觉。未来的部队生涯和人生之路究竟会是怎样？此刻在他们心中，大约是期盼与迷惘交集吧。
我们放慢了脚步，专等他们走过好一段时间后才重新上路，因为那股子热闹劲肯定把沿途所有的鸟儿都吓得没了踪影。回程的路虽然和来时一样，但因为鸟儿的不同，所以绝不单调。不仅不单调，甚至惊喜不断。
我们先是听到路边一棵树上传来“喳喳喳”的声音，原来是淡眉雀鹛在和大家打招呼。紧接着又传来“呱—呱—”的叫声，寻着声音费尽周折终于在一个小山头上的柿子树顶端找到它漆黑的身影，然而还没看过瘾，这家伙就翅膀一张，嘴里叼着个大大的红柿子飞到山背后了。大嘴乌鸦就这样成了我们此行的新鸟种。还没有将这股高兴劲头缓过来，吴白白就又拉了我一下，小声问前面那只是什么鸟？没等我看到，金蛋蛋说：“哇！是超级小的伯劳。”我一看，嘿嘿，这不正是我一直无缘得见的灰林
嘛！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灰林即鸟（雌鸟）
回到山庄已经是上午9点多了，但留给我们的早餐还摆在桌子上。本地产的芋头个头很小，比成年男子的手指粗不了多少，味道却鲜美得很。剥去芋头褐色的外皮，露出淡紫色的瓤来，咬在嘴里时糯而不烂，还有香草的甜味。皮蛋瘦肉粥的滋味也是一级棒。今年猪肉金贵，这里依然分量十足。难得难得！
填饱肚皮之后，我们又顺着山庄对面的那条路走了进去。一路上鸟没看到几种，却发现路旁的山谷里有无尽的梅花；品种虽不稀罕，贵在量多。那场景，便是无风也香了半里地。无需酒，走过一遭，人就醉了。喜爱这片梅林的当然不只有我们，还有漂亮的北红尾鸲、柳莺等。只是那梅花的香气有夺魄之效，令我们无心观鸟。
我们在一处小溪边停了下来。溪水澄澈，掬一把洗洗脸，顿觉清冽异常。溪水两旁长有许多芦苇等水生植物，在秋风中如美人的腰肢轻摆。远处的青山间，数丛红叶是这秋日最动人的眼睛。
回程时在车上就睡着了。梦里，有鸟鸣不断，清泉石上。
后记：本文描述的是2007年12月下旬，我与广州113中学观鸟社团里最早开始观鸟的几位老师和学生第一次自组织的观鸟行。按照日期来说应该算冬季，但此地长夏无冬，当时的体感温度就与长江中下游的初秋时节差不多。这次旅行开启了广州市中小学观鸟旅行的大幕—如今在广州及其周边城市，观鸟旅行已经成了中小学生游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观鸟这项带有科学探索和环境教育性质的爱好从小众走向大众，指日可待。
【注释】
[1]赤红山椒鸟的体色是雄鸟赤红色、雌鸟柠檬黄色（阳光下看上去如同“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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