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忘情于山水
纵情在花鸟之际
其实，我们是在寻找真实的自己
城边一座山，山间一鸣涧。
正值春娇花媚、燕舞莺啼之际，我们自远方而来。青山无语，唯有用巨大而深沉的静默将我们紧紧拥抱，然后又轻声细语地在我们的耳畔呢喃。她要告诉我们那众多的秘密花园所在—哪里的花儿迎着煦日开得芳香美艳，哪里的鹧鸪在黎明时的啼唱最婉转动人……
樱花林里没有了一个月前人山人海的热闹劲头。早春的花儿已谢，没了灿若云霞的山樱花，不仅寻常游客懒得踏入此地，而且叉尾太阳鸟、橙腹叶鹎等以花蜜为食的漂亮鸟儿们也不愿在此浪费光阴，当初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的鸟类摄影爱好者们自然也都散了。
可是我们还是来了！观鸟这么多年，早已过了只喜欢所谓“漂亮”鸟儿的阶段。没了在花间闪着金属光辉的叉尾太阳鸟和打翻了调色板一般的橙腹叶鹎，我们看到了林下那只浑身只有黄和黑、胸口挂满了新月纹的怀氏虎鸫。它呆呆地，表情凝重，忽然俯下身子向前猛冲几步。众人皆笑其行走姿态滑稽，它却顿住，复又抬头凝望，旁若无人。我竟然有些感动，仿佛看见那些“愚者”的身影，不在乎周遭异样的目光，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直到那关键的一刻。正如眼前的怀氏虎鸫，它猛地啄起地上的小甲虫，一口吞下。然后，它看了看我们，微微侧着脑袋，嘴角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
怀氏虎鸫（WINE 摄）
樱花林边的宋代驿道上，石阶已有些碎乱。我们缓行其上，且行且观鸟。脚下体察到古人的不易，心底觉出现今的好。
如果我是古时候的一介书生，骑马路过此地，不时地用手中的书简拨开面前横过来的杜鹃花枝。想必此等情致之下，吟诗作赋这等风雅之事实乃水到渠成。如果我是那一介书生，林间飘过的橙与红交错的“罗帕”会不会被我当作是《聊斋志异》里妖精们的召唤？这些妖精美丽善良，因对世间有深沉的爱，才不惜变成人类。
“罗帕”是在林间飞过的红头咬鹃。它的出现如石落静潭，在众人心中引起的何止一番涟漪—分明还有抑制不住的骚动。只可惜，红头咬鹃不是美丽的妖精，凑近了看，停在树枝上的它分明像动画片里那个“骄傲的将军”[1]—穿着红袍，腆着肚子，噘着嘴，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等它忽然飞起来，形象转瞬就变成后花园里忙着给儿女扑蝶逗乐的中年慈祥老爸。只是它身子已经发福，跳跃腾挪间那件朱红棉袄已经有点绷不住了。
林子里还有黑领噪鹛。隔着杂乱的细枝条，你需要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才能留意到那黑领之上还有一抹出挑的灰蓝色。它们成群结队，是在丛林下层流浪的“吉普赛人”，看上去聒噪、彪悍，随意用灶底的黑灰就在脸上涂抹出一道道花纹。然而，等它们冷不防地唱上一曲相思咏叹调，你才发现，这是何等地心旷神怡！
韩信草和伏生紫堇沿着驿道蔓成一片，像一抹暮色落在地面。凑近了看，一株株皆是精巧无比的春之奇迹。它们都是紫色的，都是管状的，都是一簇簇的。韩信草朝着天空绽放，伏生紫堇则面向大地微笑。千百年来，它们熏香过这驿路上多少笃笃有声的马蹄？(www.xing528.com)
缀满“红宝石”的麝凤蝶一定知道答案。它们是春的舞娘，在这些被某些人视为毒物的花丛中跳得不知疲倦。其实人们也曾用这些野草入药。然而，“以毒攻毒”究竟是中医的谬误还是的确蕴含着相生相克的道理，我不敢轻易断言。这些年越来越深入的自然观察让我懂得，世间万物演化至今，彼此间宛如一张密切联系的网，自有其存在的位置与价值。而我们人类，虽自称“万灵之长”，尚不能穷其奥秘。唯有永恒的探索和审慎的谦逊，才可勉强对得起这“灵长”二字。
走在山谷里，流水的潺潺掩不住灰背燕尾尖锐的歌声。崎岖湿滑、被人视为畏途的溪谷正是它们谈情说爱的理想之处。修长的尾羽飘起来，刺破寂寥的口哨吹起来，一切都是为了爱情。因为爱情，它们不在意我们的眼光；因为爱情，它们追逐闪躲间带着令人沸腾的欢乐。有时候雄鸟会突然想起忘了带上礼物，急匆匆返回去又飞来，嘴里叼着一只小小的昆虫，殷勤地继续将好戏演完。
身在山中，自然觉得山之伟岸高大。抬起头，感觉山谷似乎正用力地吞噬着天空。然而空中徐徐盘旋的蛇雕想必对我的观点不屑一顾。不仅仅是蛇雕，凤头鹰和鹰雕也统统不会同意我的观点—它们是天空中的王者，在掠风而过的双翼之下，山峦不过是大地的几道褶皱，如何吞天？
灰背燕尾
我常常试图用自己的想象力去与这些猛禽共舞—乘着那股温暖的上升气流，将山林里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哪里的映山红花开如火？哪里的春笋长势喜人？小麂跑过哪条山径？白云停在哪片松林？你唯有超越自己所处的环境，才能将一切真正看得清楚。实际上，眼前的一块石碑上也刻着“不能了自心，云何知正道”。
“了”—既可能是“了解”，也可能是“了却”。无论作哪一种意思去理解，真正的“了”都建立在“自知”的基础上。不脱离受外物约束的自我，就无法知晓内在的本我。所以，当我们忘情于山水，纵情在花鸟之际，其实，我们是在寻找真实的自己，并试图超越，以成为那些能够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的人。
我们没有继续前行，而是选择在这摩崖石刻边的亭子里，静静地，看山风生出翅膀，听流水唱出欢歌。
春日和煦，抱在怀里，藏进心底。
橙腹叶鹎（雌鸟）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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