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表现情感是许多音乐家关于音乐“表现”观点的核心。斯克鲁顿从克罗齐对再现和表现之间的区别入手,最后落在科林伍德的表现美学上。他明确阐明自己的观点:“尽管音乐的意义并非纯粹地存在于它的情感内容中,但是情感表现是音乐意义的典型情形。”[37]
斯克鲁顿指出人类和动物不同:人类是具有自我意识的主体,不仅意识到感觉对象,而且意识到作为感觉主体的自我,因此人们总是将自己投入情感中,在情感表达中表现自我。因为情绪或情感是一种动力,催生相应的行为,而这些行为及其结果均表现了个性鲜明的自我。表现情感的过程也是塑造情感的过程,而情感的外化过程也是主体对自我意识的感知过程。“艺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手段,这种手段不仅将我们的情感投向外面,而且也使我们在这些情感中与我们自身相遇。”[38]那么,包括音乐在内的艺术所表现的情感与日常生活人们所表现的情感之间有何不同,斯克鲁顿回顾了汉斯立克对音乐情感论的批判意见。汉斯立克认为确切的情感具有确切的对象,而这种对象恰恰是音乐无法再现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要坚持音乐表现情感,那么音乐所提供的只能是一种漂浮的虚幻的情感。不能再现情感的主体,也就剥夺了情感的载体。斯克鲁顿认同这一点:音乐中没有任何确切等同于“被再现的主体”的东西。也就是说,即便音乐通过表现情感而表现了自我,这个自我也无法避免地成为一种抽象的主体。一切根源都在于音乐的非概念性、非再现性这一特点或局限。
通过分析,斯克鲁顿指出情感(情绪)也属于意象领域。“如果器乐中存在着情感表现,这种表现也许应该比作这样的情形:我们在音乐中听到了情感,即使我们既不能确认主体也不能确认客观对象,而只能确认一种言语无法表达的意向性——一种将这两种不存在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东西。”[39]他分析了“表情”的及物用法和不及物用法,前者如通常情况下一张脸上的表情,它确实表现了一种情感;后者如用诙谐的方式表达忧伤,这时(诙谐的)表情并不表现真实的(忧伤的)情感。乐谱中标明的“有表情地”也属于不及物用法,因为它并没有指向某种具体的情感。“我们可以说一段音乐具有某种气氛而并不是说它真的明确表达着什么东西:这时我们使用的是不及物概念的‘表现(表情)’。”[40]
斯克鲁顿指出,音乐中的情感是一种“意向性的非存在”(intentional inexistence),“它不需要与物质世界中的任何实际对象相符合”。双重意向性使我们能够从音乐中听到运动和情感,却无须涉及任何具体的对象/主体。“我们在音乐中听到了运动:但我们不能将这种运动归因于任何东西——我们不是将音乐听成为好似是一个运动着的东西。适用于运动的东西也适用于情感。”[41]这种抽象的、不涉及具体主体或对象的情感的表现,就是“不及物”的表现。(www.xing528.com)
音乐的不可言说性,音乐体验的不可言说性,音乐表现的不及物性,都表明人们的审美是针对音乐的“双重意向性”对象的。这种对象提供了一种内涵丰富的世界,让审美者进入其内,通过直接的感性体验,获得审美愉悦。但是音乐是作曲家创作的,对听众而言,作曲家都是一个他者(other)。音乐的表现是不及物的,比起及物的表现来更需要沟通,即作曲家和听众的沟通。斯克鲁顿认为这种沟通可以通过“同情”与“移情”来达成。
“同情”指对表现的一种反应,即听众对作曲家在音乐中表现的另一个主体生命的“分享感觉”的反应。这里,斯克鲁顿区别了“相同的感觉”和“分享的感觉”:前者例如共同对某种危险感到恐惧,这是相同的感觉,却不存在同情;后者如对他人的恐惧产生怜悯,分享那种感觉,自己并不感到恐惧,这种分享产生的情感就是同情性情感。斯克鲁顿指出同情性情感具有复杂的意向性结构。他认为虚构情形同样能轻易唤起同情性情感,甚至能更充分地释放人们身上的同情性情感,这就是艺术价值之一。“我们对音乐的反应是一种同情性反应:一种对从我们听到的声音中想象出来的人类生命的反应。”[42]当我们沉醉于音乐时,总是下意识地随之摇动身体,这便是同情性情感的表现,是典型的审美反应;这时音乐创造出了一个听众参与其中的“同情空间”,即共同的审美文化空间。
“移情”指想象性地投入他人的处境中,从而体验到他人所体验的东西。“为了理解另一个人的姿态、情绪或感情就需要某种移情,借助移情我可以将我自己想象性地投射到他的处境中并通过他的眼睛看世界。”[43]当我们聆听音乐时,我们就接触到作曲家提供的一个外在事物,为了通过这个外在事物达到作曲家的内在世界,就需要采取移情的方式来重新塑造第一人称的意向性对象。作曲家的意向性对象是他直接经验的东西,听者通过移情而投射到作曲家的经验中,从而获得那个意向性存在。也就是说,对作曲家的“亲历之知”(knowledge by acquaintance),听者可以通过移情来分享它在音乐中的表现,即从第一人称的主体的角度去感觉音乐中的存在。但是,斯克鲁顿进一步指出,移情毕竟是想象性的投射,因此通过它所分享的意向性对象并不是现实世界的对象,聆听者即便具有第一人称视角,也只能获得“对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生命的体验”。那就是说,他所体验的仅仅是音乐所能提供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常说“音乐是抽象的”之原因,也是为什么斯克鲁顿将音乐表现说成是“不及物的”之原因。一方面,当作曲家将自己的直接经验表现在音乐作品中时,该经验已经被抽象了,成了一种不及物的表现或表情。另一方面,听众通过移情贴近作曲家,也只能感受到音乐提供的一种氛围或一种没有具体主体(对象)的生命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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