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这段“特殊”经历,直到1999年的那个夏日才为张光秀和兄弟们知晓。谈及此事,张光秀记忆犹新。那天下午,父亲和家人乘坐她二弟张光祥驾驶的长安面包车,由九眼桥、龙舟路一线向万年场行进。行至万年场时,只见坐在前排副驾驶位上的父亲,不断变换着姿势,先是直身引项前望,继而弯腰抬头仰视,随之又扭身回首后顾。父亲奇怪的举止,让张光秀十分不解:“爹,你在看啥子?”父亲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又轻轻问道:“那个雕像是不是东门城门洞的无名英雄纪念碑?”“是啊!”“就是。”张光秀和弟弟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片刻后,老人才轻声地说了一句:“那个雕像是照着我塑的。”老人的话音并不高,可车内的人闻之如雷贯耳:“你说啥子喃?这座像是照到你的样子做的?!”张光秀大感诧异。大弟张光明也惊得瞠目结舌:“真、真是照到你塑的呀?”面对一车人的惊奇与疑惑,父亲仍很平静:“是照到我塑的,我就是塑像的原型。”
车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子女七嘴八舌,提问不断:“爹,你说照着你塑的,那穿的啥子嘛?背的啥子嘛?”“拿的是啥子?动作咋摆的?”“跟东门城门洞的一样吗?”父亲淡淡地说:“这个比东门城门洞的塑像要高要大些。”张光秀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小时候曾见过的那座塑像,暗想:嗯,是没现在的那么高。父亲接着又细细数说:“穿的是单衣、短裤,脚上穿的是草鞋、打的绑腿,胸前挂的是手榴弹、子弹袋,背上背着大刀、斗笠。”
回到家中,儿女们仍是激动不已,请求父亲继续讲述。儿女的热情感染了老人,竟不顾自己年迈体弱,站立地上,边说边做动作,还索性拿起拐杖当武器,摆出一个手持长枪向前冲锋的姿态。这姿态太像雕塑上的军人了!在张光秀眼里,已是耄耋之年的老父亲仍不失当年中国抗日军人的不屈气势!
父亲的这段颇具传奇色彩的经历,使张光秀心绪难平。她不由想起了自己大约八岁时的一件事。那天她陪邻家小伙伴去看奶奶。快到纱帽街街口时,远远看见一个端着枪向前冲的军人雕塑站在街中间。这一情景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又从大人那里得知,那军人雕塑就是在大人口中常常说起的“无名英雄像”,是拿枪打坏蛋的英雄。
张光秀姐弟深知父亲的人品,他绝不是一个说谎的人。但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又实在太意外了!为了证实父亲所言不虚,在征得父亲同意后,她和弟弟们又随即将老人扶上车,再次来到万年场。汽车围着塑像缓缓转圈,张光秀近距离细细观察。嗨,那穿戴,那装备,那姿势的确如父亲讲述的那样!
张光秀由此萌发了了解父亲这段传奇经历的强烈愿望。回家后,她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爹,这个塑像是你啥子时候塑的呢?”因为,她知道父亲既当过旧军人,也参加过解放军。父亲说:“是抗战要胜利的时候,民国……”一听到“民国”,张光秀心头一颤,脱口而出:“哦,是解放前的嗦!”父亲明显感觉到了女儿语气中的那份失落,便打住了话头,不再言语,似乎把封存心底几十年,本想倾吐的话又咽了回去。家中原本激动高兴的氛围也瞬间冷落下来。父亲的实话,竟让张光秀对“站在街中间的解放军英雄叔叔”从小具有的崇敬之情消减了不少。怀揣这个心结,以至于199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之际,有关部门征集新中国创建参与者的故事,弟弟想替父亲申报,也竟被张光秀阻止。就因为父亲当过国民党军队的士兵,哪怕他曾打过日寇以及最后投诚起义,在张光秀看来,也不能抹去父亲曾是“国军”这一耻辱。
说到这里,张光秀脸上露出一丝愧疚:“现在想起来非常后悔,当年自己对那段历史太不了解,无知到也不想想‘无名英雄纪念碑’上的军人,如果没有功绩为何至今还能屹立在这里?”
“唉!”张光秀难过地叹道,“让老父亲再次受到委屈,成了我一生难以弥补的遗憾。”(www.xing528.com)
我也深感遗憾,竟在心里埋怨妻子:为何没有早一些告诉我,她的同学是“无名英雄”塑像原型的后代,使我永远失去了登门拜访这位抗战老兵,并向老人家表达由衷敬意的机会!
还有一件事,使张光秀深切感受到自己当初的肤浅给老父亲留下的心理阴影是多么的浓重。那天,她陪父亲去观赏府南河整治后的新景观。为让老人高兴,随后又一同来到万年场,在“无名英雄纪念碑”前拍照留念。可面对镜头,父亲说什么也不愿取下眼前戴着的墨镜。当时她只是不解父亲为何如此固执。直到多年后,才明白,自己因对历史的无知而轻慢“无名英雄”这件事,深深伤害了父亲,那墨镜或可掩饰老人面对塑像,怀念阵亡抗日弟兄时涌动的哀伤和饱噙的悲泪。
1941年,客居成都的著名雕塑家刘开渠应成都市政府之邀,创作《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为使纪念碑战士塑像更加传神,需要模特参考。曾担任川康绥靖公署副参谋长的余中英先生时任成都市市长,他提议,就在公署内挑选塑像模特。几经斟酌,选拔模特的任务落在了公署警卫团。经过三轮筛选,候选者从二十多人精减到张朗轩等几人。并由警卫团团长邓亚民(抗日名将邓锡侯之子)亲自将他们送到位于竹林巷骆公祠的雕塑工场。最终,刘开渠先生选中了张朗轩。刘开渠认为张朗轩不但外形和气质符合自己设想中的作品人物,更重要的是他有参加过前线战斗的亲身经历,富有真情实感。张朗轩所在连队连长的话或可代表大家的想法:“你参加过抗战打过鬼子,最合适。”就这样,川军战士张朗轩走进了雕塑家的工作室。
张朗轩说,在那些日子里,他就像塑像所表现的那样,每天都要身负二十八板子弹、四颗手榴弹、一把大刀、一支步枪和一袋干粮,穿着军装,打着绑腿,扎着腰带,头戴斗笠,脚蹬草鞋,从督院街部队驻地走到竹林巷雕塑工场,按设计稿摆出姿势,让刘先生和他的助手们边观察边揽泥边捏塑,进行创作。
张朗轩还坦率地告诉儿女:由于全天都是摆出同一种姿势,既枯燥又疲乏,站了一天,自己就不想干了。回去请求连长换人,说宁愿下操也不想再去当模特了。也难怪,一个三十岁的青壮汉子,从早到晚只做一个动作,那种单调与乏味的确不好受。但换人的请求未获批准,作为一个军人,张朗轩当然只有服从,并从此自觉地按照相关工作安排,每天全副武装地从驻地走到工场,又全副武装地摆出同样的姿势为雕塑家做模特……时间长达两个月左右,直到任务完成。
张光秀认为,父亲对这段亲身经历的回忆与讲述,无疑为成都《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的创作历史增添了新的内容,使之更加翔实和生动。但她在欣慰之余,又颇觉遗憾,甚至有些自责:当时自己竟然没有细问父亲,团长、连长和刘开渠先生在这一过程中,与他究竟交谈了什么,使父亲最终能克服困难坚持到底,与雕塑家“共同”完成了成都乃至四川抗战史上著名纪念碑的艺术创作?不过,有一点张光秀可以肯定,那就是对牺牲兄弟的深切怀念和对侵华日寇的切齿痛恨。
1944年7月7日,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爆发七周年的日子,以张朗轩为原型模特的《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在成都东门城门洞落成揭幕,一座川人浴血抗战的历史丰碑栩栩如生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朴实无华的纪念碑,不仅凝聚着雕塑大师的心血,更寄寓着成都人民乃至四川人民对子弟兵勇赴国难,担当民族大义之牺牲精神的深切感佩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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