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云：“弹琴不清，不如弹筝。”言失雅也。故清者，大雅之原本，而为声音之主宰①。地不僻则不清，琴不实则不清②，弦不洁则不清，心不静则不清，气不肃则不清③，皆清之至要者也。而指上之清尤为最：指求其劲，按求其实，则清音始出；手不下徽④，弹不柔懦，则清音并发；而又挑必甲尖⑤，弦必悬落⑥，则清音益妙。两手如鸾凤和鸣，不染纤毫浊气；厝指如敲金戛石⑦，傍弦绝无客声⑧：此则练其“清骨”，以超乎诸音之上矣⑨。
究夫曲调之清⑩，则最忌连连弹去，亟亟求完⑪，但欲热闹娱耳，不知意趣何在，斯则流于浊矣。故欲得其清调者，必以贞、静、宏、远为度⑫，然后按以气候⑬，从容宛转⑭。候宜逗留⑮，则将少息以俟之⑯；候宜紧促，则用疾急以迎之。是以节奏有迟速之辨⑰，吟猱有缓急之别，章句必欲分明，声调愈欲疏越⑱，皆是一度一候⑲，以全其终曲之雅趣。试一听之，则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湱然山涛⑳，幽然谷应，始知弦上有此一种情况，真令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矣㉑。
【注释】
①声音：“声”“音”两个字可合可分。合的话，则泛指音乐；分开的话，则“声”指声响，而“声成文谓之音”。由于“声”常出于右手，“音”常涉及左手，所以青山在“健”况中又说“右则发清冽之响，左则练活泼之音”。
②实：这里指的是琴板的质地密实而不空洞。《太古遗音·琴有九德》：“脆者，质紧而木声清长。”当然，在质地紧密的同时也需要有松透发越的品质，方可称为良琴。
③气：这里指的是精神。肃：恭敬。
④手不下徽：右手只在一徽和岳山之间弹奏，不出徽下。下，离开。
⑤挑：食指向外出弦。
⑥弦必悬落：根据《万峰阁指法笺》的记载，这里的意思应为挑弦时必以甲尖悬空落于弦上。
⑦厝（cuò）指：运指。厝，安置，措置，运动。
⑧傍弦：手指靠近弦。《万峰阁指法笺》释“泼剌”：“手更不可离琴，离琴则势失猛；惟傍弦出入，斯可矣。”傍，旁边。客声：当指弹琴时左右手发出的各种杂声。如《太古正音琴经》论“十二病”：“左右手甲长，其声干硬，且多客声。”
⑨诸音：指的是丝、竹、金、石、匏（páo）、土、革、木等各种乐器，即所谓的“八音”。宋朱长文《琴史》：“夫八音之中惟丝声于人情易见，而丝之器莫贤于琴。”夏溥《徐青山先生琴谱序》：“于八音之中，以一音而调五声，惟琴为然。”
⑩究：探究，探求。
⑪亟亟：急忙；急迫。《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魏撰之）见说闻舍人已回，所以亟亟来拜。”(www.xing528.com)
⑫贞：中正。度：准则。这里指的是个人的气质风度。
⑬气候：古代的律历术语。《素问·六节藏象论》：“五日为候，三候为一气，三气为一节。”这里指的是节奏，关键的地方。
⑭从容宛转：悠闲不迫，尽现曲子的奇妙之处。
⑮候宜逗留：缓慢的停留。
⑯少息：稍作停留。俟：等待。
⑰节奏：姚丙炎所著的《唐代陈拙论古琴指法》中后注：“（节奏指）琴曲的句意节次，与我国文化有关，有其特定传统，《礼记·乐记》曰：‘使其曲直、繁瘠、廉肉（按：抄本误作“白”）、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已矣。’其注曰：‘节奏，阕作进止所应也。’其疏曰：‘节奏，谓或作或止，作则奏之，止则节之。’简言之即调之抑扬缓急，轻重远近，所谓长音短音、强音弱音等交互配合。如诗有三字四字以至七字九字之句，琴曲亦如此，以句为重，若以西方节拍绳之，恐有所扞格。”
⑱疏越：疏通瑟底之孔，让声音舒缓。《礼记·乐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孔颖达疏：“越，谓瑟底孔也，疏通之使声迟，故云疏越。”后来指悠扬、隽永，清越。
⑲一度一候：这里指的是“篇中的每一度，句中的每一候”。
⑳湱（huò）：波涛冲击声。
㉑体气：身体和心灵。
【译文】
俗话说：“弹琴不清，不如弹筝。”说的就是弹琴不清的话就会有失雅正。因此“清”是大雅的本原，是音乐的主宰。在弹琴的时候，如果场地不清净的话就不能“清”，琴的材质不密实的话也会不“清”，弦不干净同样会不“清”，内心不平静不能“清”，精神不严肃不能“清”，这些要求都是达到“清”之境界重要的条件，而手指上的“清”是至关重要的：下指要有力，按弦才能坚实，这样才能发出清音；右手不再一徽之下接触弦，弹琴的是不要柔弱懦钝，这样也能发出清音；在挑弦的时候一定要用指尖，必须要悬空落到弦上，这样发出的清音才能更加美妙。两手在配合的时候就犹如鸾凤和鸣，不沾染任何浊气；用指发力的时候就好像是在敲打金石，手指靠近弦的时候千万不能发出杂音：这就是在锻炼琴声的琴骨，从而使古琴能够远胜于其他各种乐器。
要探求曲调的“清”，最忌讳的就是接连不断地弹下去，急急忙忙地将曲子弹奏完，只是寻求热闹和欢娱，不知道琴曲的意趣究竟是什么，这样只是流于鄙浊。想要获得清朗的曲调，要有种平和、沉静、宏阔、高远的风神气度，然后根据乐曲的“气候”，从容婉转地演奏。如果在“候”上应该逗留，就要稍作停顿加以等待；如果在“候”上要紧促，就应该加快速度来迎上。所以节奏才会有迟缓的区分，吟猱有缓急的差别；章句一定要分明，曲调一定要清越。每一度每一节都要非常到位，这样才能够将整首乐曲的清雅意趣完整地表现出来。试着听一听这样的乐曲，就好像是身处在清澈垫底的秋潭边，就像是对着皎洁的寒月，听着波浪般的山涛，山谷中传来幽然的回声，由此才能知道弦上会有这样清远的景况，真的是让人有身心清冷、飘飘欲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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