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少数派和谐关系与金钱无碍

“讨厌的”邻居唐突地套近乎，与其保持距离的最常见办法就是礼貌——但什么是礼貌？……深夜，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她家门前道别，男孩支吾着说：“要不我进去喝杯咖啡？”女孩答道：“抱歉，今晚算了，我正在生理期……”礼貌的说法应该是：“好消息！我生理期结束了——来我家吧！”而男孩则回答：“抱歉，这会儿我没那喝咖啡的心情……”（Lost Causes：17）

齐泽克提到的这一咖啡主题逸事让人想起《宋飞正传》中一个类似的场景。^[40]乔治·康斯坦萨在社交场上很愚拙，送女伴回家时，他别扭地坐在车上，女伴邀请他去自己的公寓喝杯咖啡，他婉拒了，说不爱喝咖啡——事后才明白对象的真正心思，他悔断肠了。前文中引用了陆军元帅冯·克鲁格的例子，众人过于拘泥礼节，让他错失刺杀希特勒的机会（见第一章）。表面上看，礼貌不过是一种无聊的社交润滑剂，但实际上，礼貌却是筛查各种社交经历潜在的创伤性质的有力装置。礼貌和优雅用一般的、社会决定的观念和行为标准为个体间的交往编码。在这样的语境中，媒介扮演着享有特权的角色。作为中介的传媒、科技屏幕把我们的社会经历屏幕化，对这一事实的同义反复描述，遮掩了这些赘述在意识形态上的重要性。问题不在于这样的显像在某种程度上可避免，或不合情理，而在于当代的意识形态成全了我们的怠惰，我们疏于对媒介的功能负起全责。无所不在的媒介发挥着的是各种形式上的或隐喻上的屏幕化或中介的功能。

本章分析了各种不同的意识形态模式，以一种更有媒体悟性的方式，展现了大众传媒民主的后政治学（尽管它更擅长利用媒介），是如何与巴德维尔法官（Justice Bardwell）的慈善种族主义产生令人震惊也令人担忧的共鸣。巴德维尔法官否决了不同种族的一桩婚事。但他却打着反种族主义的旗号，因为他把社会事务的管理压缩在现存的自由民主话语框架内。当然，并不是巴德维尔法官本人想要阻挠这桩婚事，而是他的自由思想呼唤他去保护未来的孩子不要再与种族主义有任何牵连[这个情节我们可以拍部名为《少数派和谐》（Minority Rapport）^[41]的电影]。这就是那种假惺惺的情感，既滋生了种族主义，还能小心翼翼地在讲民主、人权和准则的坐标系中维持一席之地。对齐泽克而言，真正的政治是“对决定事物如何运作的体系做出变革的东西”（Ticklish Subject：199）。故而，巴德维尔法官真正的政治行动，不是背信弃义地为自己辩护，而是正大光明地公开自己的种族主义——然后才能与相应的真正的政治行动对抗。然而，巴德维尔法官却代表了一个极端案例，代表了控制着当代媒介的无所不在的后政治技术猥琐的阴暗面。无论是慈善种族主义者，或是激进的中庸政客，还是名人赞助制造机（celebrity-aid-generator），不管我们采用的是哪一个矛盾修辞法，在好心办坏事和最好的动机拥护下，决定事物真正运转的框架要么纹丝未动，要么变本加厉。

在全球范围特许拍摄的电视节目《神秘百万富翁》（The Secret Millionaire）^[42]就展现了这种意识形态的屏幕化过程（screening process）。在每一集中，百万富翁通常都会被“秘密地”安置在某个城市内部破败的棚户区里。对于棚户区里出现的电视摄像机，会有一个合适的托词来解释。百万富翁会在这里过一段日子，并物色出这个地方值得被捐助的人或团体。设计的故事无一例外讲述的都是百万富翁自我发现的历程。这些来自各行各业的企业家通过无私奉献，消除了先前对穷人的偏见。这个节目中的意识形态因素被运作得连贯流畅。除了每集的名称与主人公同名，在节目中展示的企业精神也是不以营利为目的的。我们看到的是身处逆境的人所倡导的各种不同形式的社会企业文化，但很明显企业文化本身仍是被推崇的价值观。也许最重要的内容是节目中的“拍钱”（money shot）部分（不管从字面意义还是隐喻意义上看）。节目中，大富豪们给他们结交的个人或集体开出支票。配着出手阔绰的慈善施舍，画面很煽情。但是结构上的原因看不出来，也几乎没有被提及。正是这些原因营造了这个情境，独占资源的人接触了贫困，施主得到得主的祝福，更新了对好运的看法，从而给予整个社会时至今日显然都没有给予的东西。

《神秘百万富翁》的真正奥秘并非穷人不知道穷人堆里的富人是谁，也并不是节目编排体现出的黯淡的去神圣化的意识形态真谛：说到底，富豪跟你我一个样。相反，它取得成功的秘密在于一个现象背后的原因，那就是不管是剧中人还是看客，都没有问及两个相对简单的问题：是什么使得富人追求更富？到底是何种社会任由这样的贫富悬殊存在？原始部落拜物教驱动的社会做法与个人信念之间有自觉的裂隙。这一裂隙登上了意识形态舞台，进一步渗透进被当代纪实节目观众自然化了的犬儒主义之中。神秘富豪遇到的“当地人”彬彬有礼，这是我们推崇的；活生生的慈善被建构为一道景观，对于这种被节目编排好的价值观，我们也相应地为之落泪。然而，礼貌和节目形式，首先是对政治创伤的屏幕化，而这种政治创伤提供了与这一景观相契合的潦倒衰败的都市背景。原始人对于象征秩序中文化总体上的功效怀有绝对理性的信仰——不论这一秩序在内容上的各个方面是否是绝对理性的，这种功效永远存在。原始人也欣然接受这一点：为了平稳运转，任何社会的象征秩序都要求否认拜物教。相反地，《神秘百万富翁》的观众的信念却是真正不理性的。透过比任何图腾柱都要不理性的拜物教的屏幕，他们不明智地放弃了他们所观看的故事的真谛：交流的象征暴力经媒介中介后的体系性本质。我们现在就来解读这一点。

[1] 怪诞（the uncanny）一词出自弗洛伊德的一篇同名论文《怪诞》（Das unheimliche），指因某事物的神秘或怪诞而产生的特殊的“神秘和令人恐怖的”经验。

[2] 大卫·林奇（David Lynch），美国电影和电视导演、编剧、制片人、作曲家和摄影家，其电影作品风格诡异，多带有迷幻色彩和超现实主义风格。

[3] 《蓝丝绒》（Blue Velvet）是1986年由大卫·林奇编导的美国悬疑电影，成功结合了黑色电影与超现实主义元素。

[4] 朵拉（Dora），原名艾达·鲍尔（Ida Bauer），癔病患者，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实验中的测试对象。

[5] 坦吉帕霍阿县（Tangipahoa Parish），位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东部的一个县，北邻密西西比州。

[6] 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意大利政治人物、企业家，数度出任意大利总理，同时也是AC米兰足球俱乐部主席、传媒大亨、歌手。

[7] 尼古拉·萨科齐（Nicolas Sarkozy），法国政治家，第23任总统，拥有匈牙利、希腊和犹太血统，法国人民运动联盟主席。

[8] 伊基·波普（Iggy Pop），美国歌手、音乐家，朋克音乐教父，因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建立乐队“丑角乐团”（The Stooges）而出名。

[9] “快速投保”汽车险（Swiftcover car insurance），英国保险公司，创立于2005年，2007年被安盛保险公司（AXA Insurance）收购。

[10] 约瑟夫·里顿（Johnny Rotten），英国的歌手、编曲人、音乐家。20世纪70年代末朋克摇滚乐队“性手枪”（Sex Pistols）的主唱。

[11] 乡村生活（Country Life），美国营养品公司，成立于1971年。

[12] 《现场八方》（Live Aid/Eight），是2005年7月举办的旨在消除非洲大陆贫困的全球义演。

[13] 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美国律师和民主党政治人物，生于伊利诺伊州芝加哥。曾任美国国务卿、纽约州联邦参议员、美国第一夫人、阿肯色州第一夫人，其丈夫是美国第42任总统比尔·克林顿。

[14] “同村协力”（It takes a Village）是1996年8月27日希拉里·克林顿以美国第一夫人的身份做的著名演讲。

[15] M.奈特·沙马兰（M.Night Shyamalan），是一位印度裔的美国电影编剧、导演、制作人以及演员。

[16] 《灵异村庄》（The Village），又译为《阴森林》或《神秘树》，是一部2004年上映的美国心理惊悚电影，由M.奈特·沙马兰编剧、监制及执导。此处译为“村庄”与上文相呼应。

[17] 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本名施瓦茨·捷尔吉，出生于匈牙利的美籍犹太商人，著名的货币投机家，股票投资者，进步主义政治及社会运动家、哲学家、慈善家。

[18] 鲍勃·格尔多夫（Bob Geldof），原名罗伯特·弗雷德里克·氙·格尔多夫，爱尔兰歌手，歌曲作家，演员和政治活动家。他组织了1985年和2005年的《现场八方》慈善演唱会。

[19] 溢价债券（Premium Bonds），或译为“政府有奖债券”，是债券价格大于票面价值的一种投资产品。(www.xing528.com)

[20] 公费医疗制度（socialized medicine）是美国用来描述和讨论全民医疗保健制度的术语：通过政府对医疗保健的监管和税收补贴，为所有人提供医疗和医院护理。由于历史上与美国文化中的社会主义存在负面联系，在美国政治话语中，这个词通常是贬义的。

[21] “死亡小组”（death panels）是一个政治术语，起源于2009年关于联邦医疗保健立法的辩论，以涵盖美国没有保险的人。阿拉斯加州前共和党州长萨拉·佩林（Sarah Palin）创造了这一术语，她指责拟议的立法会创建一个由官僚组成的“死亡小组”，他们将决定美国人——例如她年迈的父母或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儿童——是否“值得享受医疗救助”。

[22] “离开的人是你”（the one that got away）是美国女歌手凯蒂·佩里（Katy Perry）的一首歌曲的名称，此处套用这句歌词，意思是普遍医疗代表着社会主义观念，是脱离右翼的一种表现。

[23] 《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是1991年上映的美国惊悚片，导演为乔纳森·戴米（Jonathan Demme）。

[24] 《功夫熊猫》（Kung Fu Panda），2008年在美国首映，是一部以功夫为主题的美国动画电影，讲述了一只笨拙的熊猫立志成为武林高手的故事。

[25] 汉尼拔·莱克特（Hannibal Lecter），是由汤玛斯·哈里斯所创作的系列悬疑小说中的虚构的人物。莱克特最先出现在1981年的恐怖小说《红龙》中，接着出现在1988年的《沉默的羔羊》、1999年的《汉尼拔》以及2006年的《沉默的羔羊前传之揭开罪幕》等影片中。他是一名精神病学专家，同时又有食人肉的癖好。

[26] 精神病人的症状显现时，通常总是伴随着语言混乱，这是由于精神病人缺少足够的锚点：精神病经验的特点是，能指不断地在所指之下滑行，这是表意的灾难。后来，拉康假定能指有“一系列持续的再成形过程，由此想象的灾难继续下去，直到达到能指和所指在幻想的隐喻中静止下来的那个水平”。因此，“精神病的核心必须与主体和能指间的融洽关系相关联，能指在此是纯形式维度上的能指，是纯粹能指维度上的能指。如果说神经症寓居于语言中，那么精神病就是被语言所寓居、所占有”。（Lacan，2009）

[27] 图腾柱（the totem pole）是巨大的雕刻，是一种西北海岸艺术，柱子上刻有符号或图形。

[28] 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丹麦物理学家，1922年因他对原子结构以及从原子发射出的辐射的研究而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玻尔提出了原子的玻尔模型。

[29] 布莱士·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法国神学家、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音乐家、教育家、气象学家。

[30] 匿名戒酒会，或称戒酒无名会是一个国际性互助戒酒组织，在1935年6月10日，由美国人比尔·威尔逊和医生鲍勃·史密斯在美国俄亥俄州阿克伦成立，现在会员超过200万。

[31] “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是英语格言，它的意思是通过模仿自信、能力和乐观的心态，一个人可以在现实生活中体会到这些品质。

[32] 涂尔干（Durkheim），又译为迪尔凯姆、杜尔凯姆等，是法国犹太裔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与卡尔·马克思及马克斯·韦伯并列为社会学的三大奠基人，《社会学年鉴》创刊人，法国首位社会学教授。

[33] G.K.切斯特顿（G.K.Chesterton，1874—1936）英国作家、文学评论者以及神学家。

[34] 弗雷德（Fried）的“Where's the Point？Slavij Žižek and the Broken Sword”一文中有详细讨论。

[35]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美国作家、诗人、编辑与文学评论家，被尊崇为美国浪漫主义运动要角之一，以悬疑及惊悚小说最负盛名。

[36] 《失窃的信》（The Purloined Letter）是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撰写的短篇小说，1844年出版，首版为爱伦·坡带来12美元的收入。故事讲的是王后收到一封密信，未及细读，因国王出现来不及藏起，就干脆放在桌上，果然未引起国王注意。后来信被一个大臣拿走，他如法炮制，把信放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却未被前来搜查的警长发现。

[37] 意意识形态国家机器（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es）是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在其文章《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首先创用的一个概念。

[38] 梦工厂（Dreamworks）动画公司是一家总部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格伦代尔的动画工作室。

[39] 通用网关接口（CGI，Common Gateway Interface）是一个在Web服务器中使用的技术。

[40] 这也让人想起英国速溶咖啡Mellow Birds的系列广告。可访问：http：//www.youtube.com/watch？v=uqAu5w5fhvI。

[41] 《少数派和谐》（Minority Rapport）这个标题化自2002年上映的美国科幻电影《少数派报告》（Minority Report）。

[42] 《神秘百万富翁》（The Secret Millionaire）是2006年起源于英国的电视真人秀节目，节目中神秘百万富翁亲赴贫困地区，融入当地人生活，并选择捐助对象，最后一天，百万富翁向捐助对象公开自己身份并捐助大量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