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良,字叔鸾,自号九灵山人,晚称嚣嚣生,婺浦江人。他以古文名于元明之际,曾学文于柳贯、黄溍、吴莱等,学诗于余阙,与宋濂、王袆等为同门师友。戴良博通经史,旁及百家、医、卜、释、老之学。至正十八年(1357),朱元璋下金华,命与胡翰等十二人会食省中。宋、戴二人更番讲经史,陈治道。戴良被聘为郡学学正,但不久就弃官逸去。至正二十一年(1361),元顺帝用荐者言,授戴良为江北行省儒学提举。戴良见时事不可为,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至苏州依附张士诚。后见张士诚将败,掣家泛海,抵登莱。洪武六年(1373),戴良南还,变易姓名隐居四明山。洪武十五年(1372),朱元璋召戴良至京师,他以老疾固辞。因忤旨,于洪武十六年(1373)四月暴卒。《明史》载“(良)自裁也。元亡后,惟良与王逢不忘故主。每形于歌诗,故卒不获其死云”。[176]
《明史》列戴良于《文苑传》,而戴良之学不仅限于文学,其于经学亦多所发明。《明史·艺文志》载戴良有《九灵山房集》30卷。《九灵山房集》中并无专门的经学著作。《千顷堂书目》称戴良有《春秋经传考》32卷,《经义考》称是书为《春秋三传纂玄》。戴良于《春秋》之学,颇着功夫。其“依史读经,寓经于史”之史学思想,是以《春秋》学为基点的。
戴良《春秋三传纂玄序》曰:
错薪刈楚,披沙拣金,微事尚然,而况于学乎,况于圣人之经有所芜汲于传注者乎?然则《春秋》之文昭揭千古,学士大夫往往童而习之,白首不知其统绪之会归者。无他,亦惟传家之言有以混淆其间故耳。呜呼!《春秋》辞尚筒严,游夏之徙巳不能赞以一辞,而吾圣人之微言奥指,果有待于支离繁碎而后见耶?传《春秋》者有三:日《左氏》《公羊氏》《穀梁氏》。然《公》《穀》主释经,《左氏》主载事。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而因以求意者,《左氏》之功为多。然而义例宗指,交出乎巫祝卜梦之间;谠言善训,不多于委巷浮戏之语。鳞杂米聚,混然难证,而《公》《穀》之说又复互相弹射,不可强通,遂令经意分裂而学者迷宗也。良自蚤岁受读即尝有病于斯,寻绎之次,因取三家之言稍加裁剪,以掇其元要。疏之经文之下,其于一事之传,首尾异处者,既得以类而从,而文意俱异各有可存者亦皆并列其语。然后随文睹义,若网在纲,虽行有刊句,句有刊字,非复本文之旧,而锄荒屏翳,使之日星垂而江河流者不既有助乎?方之刈楚拣金之细,不又有间乎。虽然亦将藏之箧笥,以自备遗忘而己。若夫优柔厌訞,自博而反约,则三君子之成书在也。予亦安敢有所取舍其间,以为是经之蠹哉。[177]
在此,戴良提出了自己的《春秋》学观点。他认为《春秋》三传者,《左氏》《公羊氏》《榖梁氏》,其中《公羊氏》《榖梁氏》主释经,《左氏》主载事,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而因以求意者是《左氏》。因此,要读懂《春秋》三传,《左氏》是关链。但《公羊氏》《榖梁氏》互相弹射,不可强通处甚多,遂令经意分裂而致学者迷宗。许多学者往往儿童就开始习《春秋》,而至白首也不知其统绪之所归。戴良认为要学好《春秋》,就必须“取三家之言稍加裁剪,以掇其元要”“随文睹义,若网在纲”并“错薪刈楚,披沙拣金”一般疏通经文,对首尾异处者,进行归类整理,进而自博反约。这不仅仅是学者读《春秋》的方法,也是读其他古籍的一般方法。由是可见戴良为学功夫之踏实。
戴良对《春秋》之学及其至元代的流传作了详尽介绍。他说:
昔之传《春秋》者有五家,而《邹》(《邹氏传》)、《夹》(《夹氏传》)先亡,学《春秋》者,舍《左氏》《公羊》《穀梁》三家,则无所考征矣。然《左氏》熟于事而或不得其事之实,《公》《穀》近于理而害乎理之正者,要不能无至。唐啖赵(唐代经学家啖助与赵匡的并称)师友者出,始知以圣人手笔之书,折衷诸家之是非,而传己亡逸。继是而后,为之传者虽百十佘家,其言虽互有得失,能不传会三家之说者鲜矣。胡康侯(胡安国)得程子之学,慨然有志于发挥。而其生也当宋人南渡之时,痛千佘年圣经遭王临川(王安石)之禁锢,乘其新败雪洗而彰明之,使世之为乱贼者增惧。若夫圣人作经之本意,则未知其如何也。然自当时指为复雌之书而不敢废,太学以之课讲,经筵以之进读。
至于我朝设进士科以取人,治《春秋》者三家之外,亦独以胡氏为主本,则以三纲九法集然具见于是书。而场屋之腐生,山林之曲士因而掎摭微文破碎大道,有可悯念者矣。然则学《春秋》者亦将何所折衷乎?窃尝考求之而得其说矣,吾志在《春秋》夫子之自道也。《春秋》,天子之事。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之所以论春秋也,盖方是时,王纲日紊,篡夺相寻。孔子不得其位以行其权,于是约史一记而修《春秋》,使乱臣贼子无所逃其罪,而王法以明,所谓拨乱世而反之正。此其为夫子之志,而天子之事也。是以邵子有日:“《春秋》,夫子之刑书。”而大门王氏亦日“《春秋》一经,无罪者不书,惟罪有大小,故刑有轻重耳。”斯言也,盖有得夫孔孟之遗意也。是则学者之折衷,固无出于夫子之自道,与夫孟子之所以论《春秋》者矣,后之立言岂有加于此哉。先生之于是书,下既不惑于褒贬之说,上复不失乎笔削之义;外有以采择诸家之博闻,内有以发乎自得之深意;奇而不凿,正而不迂;详而无佘,约而无阙;庶几善学者焉。然其推传以达乎经,因贤者之言以尽圣人之志,则得之夫子之自道,孟子之所论者为多,是可以见其折衷之所在矣。佘自幼岁即知读是经,而山林孤陋之风,科举利禄之念,或不能无,故其所学不过曲士腐生之为耳,乌覩所谓经之义圣人之蕴哉。[178]
戴良认为,孔子作《春秋》,是为了倡明王道,而使乱臣贼子惧。故曰《春秋》乃天子之事。孔子所作之《春秋》,下既不惑于褒贬之说,上复不失乎笔削之义;外有以采择诸家之博闻,内有以发乎自得之深意;奇而不凿,正而不迂;详而无余,约而无阙,可以称得上是善学。它推传以达经,因贤者之言以尽圣人之志,尽显孔子之道。然科举制度下,场屋之腐生,山林之士摘取微文以破碎大道,从而使《春秋》之义不明,学者不知何所折衷。
戴良在《夏正辨》中,对后世《春秋》学者于“夏”的认识之正误进行了辨析。他说:
周家以子五寅为春,卯辰巳为夏,午未申为秋,酉戌亥为冬者,孔安国、郑康成之大误也。且改时易月之论,《孔》《孟》以前经无明文,自左氏、孔、郑诸公迭为之说。于是杜预之注《左氏》,何休之注《公羊》,范寗之注《穀梁》,孔颖达之述《正义》,往往舍经信传,踵谬承讹,千有佘年,无有能正其非者。历至河南程氏始断之日:“周正月非春也。”此一言也真足以破千载之惑矣。然又日:“假天时以立义,犹不轻于斥《左氏》也之非。”胡康侯见冬不可以为春,遂发明程子之意,谓《春秋》以夏时冠周月,诚如是也。……杜预之于《左氏》每委曲迁就,无一言之不合。说者谓预为《左氏》之忠臣,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其在诸儒将不谓之忠臣乎哉?日:“正其非以救其失,正所以为忠也。”若预者乃《左氏》之诀臣,其于忠乎何有?[179]
戴良认为,杜预注《左氏》,何休注《公羊》,范寗注《榖梁》,孔颖达述《正义》,往往舍经信传,踵谬承讹,千有余年,无有能正其非者。至程氏、胡安国才予以正之,谓《春秋》以夏时冠周月。可见,戴良于《春秋》之学颇具功力。
受传统婺学浸润,戴良对吕祖谦“性命道德”(即心学)之学和陈亮事功之学,也进行了广泛吸收。他说:(www.xing528.com)
天地之间,有至巨而无配者,道也。人能心会而身履之,口诵而书存之。则必浩乎其大,巍乎其高,渊乎其深,非江海而润,非雨露而泽,非日月霜雪而光华严厉。其所著见于后世者,固将弊穹壤亘古今而不穷,贯金石蹈水火而不灭类。佘尝考之于经,稽之于史,求其如斯人者,恒旷数十世而一见,越数百里而一得。[180]
戴良认为“道”在天地间至巨无配,且“弊穹壤亘古今而不穷,贯金石蹈水火而不灭类”,唯有人能以心领悟之,以身践履之,以书而传诵之。而道载之于经文,故而“一经既明,而诸经之理皆会之于方寸。所谓由书而心,由心而身,由身而国而天下。追踪古昔,有不期然而然矣”。[181]由经书而明心,由明心而修身,由修身而致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千百年来恪守的人生哲学,也是儒家人士人生价值实现之途。作为儒士的戴良,也坚守斯道,并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因而,戴良之学必然是强调经世致用的,也是带有事功之色彩的。戴良在《一经斋记》中云:
经者,出于圣人之手,而存乎《易》《书》《诗》《礼》《乐》《春秋》,孔孟氏之籍。以故世有四经、五经,以至六经、九经、十三经之名。今起贤以一经名斋,其言固有自来。然所以教其子者,不既狭矣乎?徐而思之,学者盖欲明夫天理民彝自然之物则也,天理民彝之所在,固有不依文字而立者。然古之圣人欲明是理于天下而垂之万世,非托文字则不能以自传也。故自伏羲至于孔子而垂世立教之具案然矣。后之学者必将由是沈潜参伍,以明乎在我之本然,然后知有所至,而力行以终之。其为道不既筒且易乎?然自世变俗衰,为师者不知所教,为子弟者不知所学,则其求之于文字者,乃在乎记诵训诂文辞之间,是以书愈繁而理愈晦,学愈劳而心愈杂。
此无他,盖不知天理民彝之本然在我而不在彼也。学者于此苟能弃其俗学之繁劳,以求圣学之筒易,则一经既明,而诸经之理皆会之于方寸,所谓由书而心,由心而身,由身而国,而天下。追踪古昔,有不期然而然矣。虽然,昔人有三年而读一经者,有皓首而穷一经者,亦有白首而不能通之者。其用力也深,其收功也远,一经之教讵可以易心求哉。林也能以而父之心为心,知夫天理民彝无待于外求,而静以持之,敬以存之,使此心之神明清虚纯一,有以为受学之地,然后谨之以条约,严之以矩度,大玩经中之所蕴。真积力久,日就月将,异日彬彬而起为国效用,虽匡衡以一经致宰相,师丹以一经位三公,公孙宏以一经处台鼎可驯至矣。韦公之言,夫岂欺我也哉![182]
戴良在此认为,士者欲知天理民彝,无须待于外求,而必须“静以持之,敬以存之,使此心之神明清虚纯一”,有以为受学之地。然后谨之以条约,严之以矩度,大玩经中之所蕴。真积力久,日就月将,异日彬彬而起以为国效用。“静以持之,敬以存之”,使心“神明清虚纯一”之修为方式,显然是受杨慈湖心学之影响。“静以持之,敬以存之”是象山心学的为学方法,而对心的认识上,慈湖有“吾心虚灵”“吾心神明”之云。对象山心学的融合,原本即是吕学所倡。戴良在《题杨慈湖所书陆象山语》中,对此观点更说得透彻。他说:
陆文安公之学由《中庸》尊德性而入,故其用工不以循序为阶梯,而以悟入为究竟。所谓传心之学是巳。斯学也,江右诸公多得其传,淅水之上传之得其宗者惟杨文元公。文元官富阳时,获见文安而进拜焉。立谈之,顷即领道要,故其所就卓视文安有光。文安此帖有“家之兴替在德义,不在富贵之语”,盖亦心学之所发耳。文元书之以自厉,且署门人杨某于后,非有得于心学之传者若是乎?夫文安之学,圣人之学也。韩子谓求观圣人者必自《孟子》始。予亦谓求观文安者必自文元始。师程知慕二公,取其言与字尊信而表章之,是亦文元之徙也欤?[183]
戴良认为象山之学由《中庸》尊德性而入,其用工以悟入为究竟。称为传心之学,是圣人之学。有人说想知道孔子之学,必须自《孟子》开始。戴良认为,欲知象山之学,必得自杨慈湖开始。慈湖乃象山高足,象山心学在浙江得以流传,全得力于慈湖。慈湖以“心之精神是谓圣”为心学要旨,于浙东甬婺及淳安间,广泛传播象山心学,与以朱学世嫡称的北山学派,遥相抗衡,使之成为由宋入元时期的浙江显学之一。而元末婺州陈樵,即是慈湖私淑者,对慈湖之学多有发明。可见,戴良对慈湖之学也不陌生。认为慈湖“家之兴替在德义,不在富贵之语”,亦心学之所发耳。
戴良以致用为学术要的,提倡“为学适于世用”。他在《赠勾无山樵宋生序》称:
佘尝考近代贤材,而怪士之为学多不适于世用。谈经术者徙知章句之当守,而不知事情之。或迂工文学者又方务以言语声偶,摘裂相夸尚,每弃本而趋末。求其可用于当时,盖不数数然也。世之人不贤者恒多,而贤者恒少,幸而为贤者矣。[184]
戴良对当时学界谈经术章句,而不知事之用;迂工文学,每弃本而趋末的现象,提出了批评,倡导学术务“求其可用于当时”。桂彦良曾如此评价戴良之文:
士未尝欲以文名世也,以文名世者,士之不幸也。有可用之材当可为之时,大之推德泽于天下,小之亦足以惠一邑施一州。尽其心力于职业之中,固不暇为文,然其名亦不待文而后传也。至于崎穷不偶,略无所见于世,颇自意世之人既不我知,则奋其志虑于文字之间,上以私托于古之贤人,下以待来世之君子。呜呼!是岂其得己哉?此佘于浦阳戴先生而有感者也。[185]
桂彦良以为,当世之士都想以文章显著名,此乃士之不幸也。那些志向远大的士,或推德泽于天下,或以小惠一邑施一州,他们尽其心力于职业之中,不暇为文,但名声亦待文章而显著。崎穷不偶之士,欲奋其志虑于文字间,以期著之名。而戴良是两者兼可为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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