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樵在《少霞洞答客问序》中说:“心之精神曰性。神者性(命)之本,体言动性之用,知觉性之知,喜怒哀惧爱恶性之情,饮食男女性之欲,仁义礼性之所知。”[108]从学理上看,陈樵这里对“性”提出比较完整的定义。“性”之内涵为“心之精神”,外延包括性之本、用、知、情、欲、所知等。陈樵把性定义为“心之精神”,极具创新意义,可谓出宋元心性之学之新。
陈樵“心之精神曰性”这一命题,溯其源则出自慈湖杨简之“心之精神是谓圣”。
《宋元学案》卷七四《慈湖学案》载:
杨筒,字敬仲,慈溪人。乾道五年(1169)进士,调富阳主簿。尝反观,觉天地万物通为一体,非吾心外事。陆象山至富阳,夜集双明阁,象山数提本心二字,先生问:“何谓本心?”象山日:“君今日所听扇讼,彼讼扇者,必有一是,有一非。若见得孰是孰非,即决定为某甲是,某乙非,非本心而何?”先生闻之,忽觉此心澄然清明,亟问日:“止如斯邪?”象山厉声答日:“更何有也?”先生退,拱坐达旦,质明纳拜,遂称弟子。[109]
可见,慈湖乃象山高足。而“心之精神是谓圣”,则是慈湖为学要旨。南宋陈振孙曾云:“慈湖之学,令主乎‘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110]清四库馆臣纪昀等也认为,慈湖“以‘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为道之主宰”。[111]
而慈湖之学,几可以此概括。慈湖高足万桂荣尝问道慈湖,慈湖告以“心之精神是谓圣”[112]。慈湖对高足邹梦遇兄弟曾说:“心之精神是谓圣,百姓日用而不知。邹氏二子,其殆知之者乎?”[113]新昌张渭叔、张清叔兄弟不远数百里问学慈湖。慈湖告之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仁,人心也’。人心即道,故舜曰道心。日用平常之心即道,故圣人曰中庸。庸,常也。于平常而起意,始差始放逸。”[114]慈湖对赵德渊说:“心之精神是谓圣,人皆有是心,心未尝不圣,何必更求归宿。求归宿,乃起意,反害道”。德渊乃奉教终身。[115]
在《申义堂记》中,慈湖又说:
孔子日:人者天地之心。又日: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每道性善。又日:仁,人心也。大哉斯言!启万世人心所自有之灵,人孰不爱敬其亲?有不爱敬其亲者,非人也。人孰不知徐行后长?有不后于长者,非人也。此心,人所自有也。不学而能也,不虑而知也。心之精神是谓圣,果如吾圣人之言也。其有不然者,非其心之罪也。惟民生厚因物有迁感于物,而昏也。心之精神,无方无体,至静而虚明,有变化而无营(阙)。禹日:安女止明,其本静止也。舜日:道心明,此心即道也。夫孝,天之经,地之义,人之事,亲事长,乃天地之心。列圣之道,可不自知,可不自敬乎![116]
在嘉定二年(1209)撰写的《昭融记》中,他又说:
孔子日:“心之精神是谓圣。”此心无体虚明,洞照如鉴,万象毕见。其中而无所藏,惟动乎意则始昏,作好作恶,物我樊墙,是非短长,或探索幽遐,究源委彻渊底,愈乖张。故孔子谆谆日: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以箴学者之膏盲,敛其雰雾,出其昭明,融一之光。[117]
“心之精神”一语出自孔子。《尚书大传·略说》中有“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118]。这句话在《孔丛子·记问》中明确记载是孔子答子思之语:“子思问于夫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疑,周其所察,圣人难诸。’”[119]《孔丛子》一书传为孔子后裔、秦末儒生孔鲋所作,实为后人所伪托。但“有《尚书大传》之‘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以印证,说它是孔子之语,依然可信”[120]。
慈湖为何要拈出“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而强调“心之精神”呢?他在释《易·咸》九四卦辞时云:“初拇、二腓、三股、五脢、上辅颊舌,九四居中,正当心象,爻辞亦言心之所为,而不明曰心者何也?心非气血,非形体,谁有虚明,而亦执以为己私,若一物然。故圣人去心之名,庶乎己私之释,而虚之神著矣。”[121]慈湖这里以九四卦辞为“圣人去心之名”,以著明心“虚之神”,是要消解人拘执于心之形体、气血之私,视之“若一物”,强调心(道德主体)的超越性,实即“无限心”之义。[122]“无限心”为牟宗三先生提出的概念。牟先生说“吾人由道德开无限心,由无限心说智的直觉,故本体界可朗现”。[123]杨祖汉认为宋儒关于无限心的讨论,有以胡宏和陆象山为代表的两种不同进路:胡宏由心知可成性处,即本心仁体主宰天地万物,使天地之性得以具体彰显的意义来规定心的遍在性;象山则从道德实践上体会心同理同,此理充塞宇宙,道德本心遍于万物而不遗,从而肯定其绝对普遍性。[124]慈湖以“心之精神是谓圣”指示道德心的普遍义,与象山属同一进路。[125]
这里“心之精神”这一概念是关链。何谓“精神”?现代对“精神”一词的哲学解释是“指人脑对客观物质世界的反映”,接近意识。《易·系辞》说:精义入神以致用也。《管子·内业》解释说:“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肢坚固,可以为精舍。精也者,气之精者也。敬除其舍,精将自来。精想思之,宁念治之。严容畏敬,精将至定。”《汉典》尹知章注道:“心者,精之所舍。”在先前儒家的论述中,精神一词以相对于形骸而言的如精气、元神、意识等形上义使用,如《吕氏春秋·尽数》中说:“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这里的“精神”还只是“精气”“元神”之义。《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王充《论衡·订鬼篇》说:“精神为之。”王符《潜夫论·卜列》:“夫人之所以为人者,非以此八尺之身也,乃以其有精神也。”此“精神”即有意识的含义了。而关于“精神”之说二程皆有高论。程颢谓“精义入神”,他说“穷神知化,化之为妙者,神也”。刘宗周就此评论道:“神更不说体。精义入神,以致用也。”[126]程颐则把“精”与“神”二词合来起说:“故得之于精神之运,心术之动,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然后可以谓知易也。”[127]
“精神”之说可谓儒家“心性之学”的核心所在。牟宗三等认为“人的心性与天道的合一是儒家的信仰,内在超越是儒家的精神追求。在这种信仰与精神追求中,体现了儒家思想和中国文化的超越性宗教情感。因此,如果‘以为中国文化中莫有宗教性的超越感情,中国之伦理道德思想,都是一些外表的行为规范的条文,缺乏内心之精神生活上的根据。这种看法,却犯了莫大的错误’。此处所谓‘内心之精神生活上的根据’,指的就是儒家的心性之学。”[128]相对于无极、太极的超验存在进路,心性之学更多注重世界对人所呈现的意义,从心性的视域考察世界,意味着联系人自身的存在以理解世界。心性之学对意义的追寻,并不限于化对象世界为心性之域的存在。以心性为出发点的意义追寻所进一步指向的,是精神世界的建构和提升。如张载认为儒家就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29]。张载的观点既体现了对理想的追求,又包含了内在的使命意识。作为精神世界的具体形态,境界更多地与个体相联系,并以个体的反省、体验等为形式。对理学而言,理想意识与使命意识总是具体化为对待人和世界的意向及态度。在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等自勉的同时,张载还提出了“民胞物与”之说:“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130]这里既包含着对人的价值关切,又渗入了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念。类似的看法亦见于程颢。程颢曾以与物同体为其仁学的中心思想:“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131]万物一体观念进一步引申,往往导向内外两忘之境。这里体现出人文关怀与仁道原则相统一的儒学道统。
学者多以陆象山“收拾精神,自作主宰”之义,来解读慈湖的“心之精神”[132]。象山谓“精神”云:“谦则精神浑收聚于内,不谦则精神浑流散于外。谁能辨得吾一身所以在天地间举错动作之由,而敛藏其精神,使之在内而不在外,则此心斯可得而复矣。”[133]“有一段血气,便有一段精神。有此精神,却不能用,反以害之。非是精神能害之,但以此精神,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134]蒙文通认为,陆象山“收拾精神”一语的谛旨,即“心之精神就是心力”[135]。
慈湖则认为:“心之精神,无方无体,至静而虚明,有变化而无营(阙)。”[136]“精神无体质,无际畔,无所不在,无所不通。”[137]慈湖认为“心之精神,无方无体”。其思想渊源,出自《易·系辞》“神无方而易无体”之说。慈湖说:“心之精神是谓圣,曰心曰精神,虽有其名,初无其体,故曰‘神无方,易无体’,非神自神,易自易,心自心也。是三名,皆有名而无体,莫究厥始,莫执厥中,莫穷厥终。”[138]“斯妙也,自古谓之心,又谓之神。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139](www.xing528.com)
在慈湖心学论域里,“心”“神”“精神”,称谓不同,然意则一,并与“易”(易体)相等,具有本体地位。慈湖因此有“神心”之说:“神心之无体无方,无所不通。”[140]“神心”可以说是“心之精神”一语的缩写。慈湖说:“以形观人,则人固可见;以神观人,则人固不可见也。神者,人之精;形者,人之粗。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神无方无体,范围天地,发育万物,无所不通,无所不在。”[141]“神”与“形”相对,人之“形”是气血之质,是物质存在、自然存在,是人的粗迹;神、精神以心为表征,是形而上超越的存在,也是人的本质。此人心之精神,慈湖亦以“机”名之:
益信人心自灵妙莫执,人神定名号。此机不动万象沉,此机一发靡不到。此机不属上下中,此机非西南北东。此机无远亦无近,此机至正而大公。此机夫人之所有,何不自贵自善守。[142]
既然以“心无质体,惟有变化”(《先圣大训》卷一),称心之精神为“机”(神机),即心之精神即为心之变化(心体发用)之所由。[143]
何谓“圣”?《尚书大传·洪范五行传》中说:“次五事曰思心,思心之不容,是谓不圣。”郑玄注道:“容,当为睿。睿,通也。心明曰圣,孔子说‘休征’曰:圣者,通也。兼四而明,则所谓圣。圣者,包貌、言、视、听而载之以思心者,通以待之。君思心不通,则臣不能心明其事也。”[144]《白虎通·圣人》《说文解字》均以“通”释圣;《春秋繁露·五行五事》也有“思曰容”。《论语·季氏》有孔子之语,表明孔子对于“思”很重视。“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145]概而言之,所谓“圣”就是“思心”而通之。“思心”也者,即“思虑”。《孟子·告子上》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张载说:“圣者,至诚得天之谓;神者,太虚妙应之目。”“圣不可知谓神。”[146]张载把“圣”与“神”联系了起来。而神乃变化也:“惟神为能变化,以其一天下之动也。人能知变化之道,其必知神之为也。”翁祖石解曰:“变化即神也。圣人存神而达化。”[147]程颐说:“惟圣人善通变。”[148]
慈湖曰:“人有圣贤之异,道无圣贤之异。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此心初无圣贤庸愚之间,百姓日用此心之妙而不自知。禹曰:安女止本之不动。文王缉煕敬止即不动,孔子为之不厌,岂未觉而为哉。”[149]“孔子语子思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圣亦无所不通之名,人皆有此心,此心未常不圣。”[150]“圣者,无所不通之谓。”[151]可见,慈湖所谓“心之精神是谓圣”之“圣”,是“无所不通”之义。《说文》:“圣,通也。”“通”正是“圣”字的本义也。也即牟宗三先生所说的“无限心”“自由无限心”。[152]
陈樵在批判淳熙群儒的心性之学的同时,把慈湖“心之精神是谓圣”的命题,发展成“心之精神曰性”。这是陈樵最著名、最具有创见的心学命题。
心性作为哲学问题,并非始于宋明。在中国哲学史上,《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危微精一,允执厥中”乃肇其开端,被后世称作儒家“十六字心法”。孔子称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又自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皆不离事谈心。孟子最先注重“心”的作用,他大谈心性,认为“心”具有先验的道德属性,“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孔子所谓“仁”,归根结底是人之心,“仁,人心也”。《孟子·告子上》曰:“生之谓性。”孟子认为“性”根源于“心”,人性的仁、义、礼、智四端都蕴含于人心中,“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孟子·告子上》)由于性根源于人心,因此尽心便能知性,“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人性是人类的本性或本然之性、天然之性。人性根源于人之天,故称作“天性”。然人性并非只是人的天性,亦是人之所以为人的表现和确证。人之为人,并非天生即是人,更在于后天的教化、养育、习得才使人真正成为人。这类见解,确立了儒家心性之学的基本理念。此后经过历代儒家学者的传承和发展,形成了传统儒家心性之学的主流思想。
南宋时期,心性问题被提到了相当突出的地位。从哲学的层面看,心性问题涉及多重理论维度;理学的不同阐释者对心体与性体也各有侧重。从总体上看,较之对天道的形上追问,心性之学更多地指向人自身的存在。以心性为关注之点,理学既从内在的层面反思人的实然形态(人是什么?),及应然形态(人应当成为什么?),并从人与对象的关系维度考察和理解世界,二者从不同的方面展示了对意义的追寻。[153]横渠、二程对心性之学均有发挥。到南宋朱熹手上则是“会萃濂、洛之说,以上达洙、泗之传”。
张载首倡把气范畴引进心性之学,他以“气本论”为立论基础,对其性论做了深入论述,开宋明理学心性之学之先河。二程禀受于天谓之性的思想是对张载性论的改造。他们又提出“性即理”的命题。“又问:‘性如何?’曰:‘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乐未发,何尝不善?发而中节,则无往而不善。凡言善恶,皆先善而后恶;言吉凶,皆先吉而后凶;言是非,皆先是而后非。’”[154]在此,程颐并非旨在论证“性”为何是“理”,而是试图说明“性”所以是“善”的,乃因为“性即理”;既然“性即理”,而“天下之理”又“未有不善”,则“性”也就“本善”。
朱熹不仅高度赞扬伊川“性即理”一句“便是千万世说性之根基”,而且明确要求学生们论性先要明白伊川所说,真正认识“性即理”。“曰:‘论性,要须先识得性是个甚么样物事,程子‘性即理也’,此说最好。”[155]由于朱熹对伊川的“性即是理”说高度重视,积极予此说以多方面的阐释,使得“性即理”说在朱熹的阐释中变得更为清晰与周全,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理在气先”这一命题,从而使自己的学说独步南宋学界而成为集大成者。
陈樵认真研读六经原典并比较淳熙群儒之说,对朱熹之“理在气先”说提出十分尖锐的批判:“淳熙以来,说经者纷更之。曰仁义礼智出乎天地成形之先,夫是之谓理生金木水火土之气,人得气以为形为心为神。……而受命之初,气中有理,故得木为仁,得火为礼,得金为义,得水为智,土生意而流。……万物受命以生而得其理之体,与所谓物生于理,理存气中者,以天下所无之言,言天下所无之义,而言不成辞也。曰理,曰生气,曰理动静,曰气多则理多,气少则理少者,天下所无之理也。曰此也此也,曰所以如此者,辅之以形语,而鸿儒故老亦莫之喻者也。诬告予孟子以言理言气,枉前言以符己意者也。良知良能出于性,何理气之有哉!”[156]陈樵这段话里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朱熹们认为“仁义礼智出乎天地成形之先,理生金木水火土之气”的“理在气先”论,是以“天下所无之言,言天下所无之义”,而不能成立的。因为在先儒们的学说中只有心性、性命之说,而没有理气之说。因为洙泗伊洛之学认为“天地万物浩然为性”“天之所命,率循天性之所知”“知与天地万物本为一体曰仁”。二是淳熙群儒告诉我们说孟子曾经“言理言气”的。这是在矫枉前人之言以符合自己的理论表述和意思。良知良能皆出自于性,哪里有理气之说!陈樵此说值得商榷。
韩国学者金容沃在他的著作《中庸——人类最高的智慧》中对朱熹与子思的学说进行比较分析,也认为朱熹在其《中庸章句》中以伦理二元论的视域,将道心定义为“性命之正”,将人心定义为“形气之私”;以扬弃人心,从道心的角度审视《中庸》中“天命之谓性”,它对确立“宋朝新兴士大夫阶级的伦理体系而使用近代方略,它也许十分清晰且有用,不过对于判断它究竟是否为孔子和子思的本意,我们不能不有所保留”[157]。金氏之话似有朱熹为了构建自己的理学体系,而歪曲了孔子和子思的心性之说原意的隐喻在里面。这里也有二层意思可以引起我们重视的,一是认为孔子、子思有心性之说;二是朱熹“道心、人心”伦理二元论,不是孔子、子思的本意。子贡曾说:“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然而,金容沃却从这样的否定式陈述中,发现“不可得而闻也”背后的隐喻:没有听到孔子说性与天道,并不能说明孔子不说这些儒学范畴;或许当时“性与天道”之说及思想业已成风或成熟。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子思《中庸》开篇之句“天命之谓性”,则是直接来自子贡的“性与天道”。因此,“与其说是子思创新了孔子时代不曾有过的学说,还不如重新解释为是子思(孔子的孙子)将孔子时代业已普遍化、理念化的学说的潜在态,变成明晰的、有组织的思想性体系,并(通过《中庸》)在他那个时代揭示了出来。”[158]在郭店竹简(1993年10月,在湖北省荆门市郭店村,郭店一号楚墓M1发掘出竹简,共704枚,为竹质墨迹。其中有字简730枚,共计13000多个楚国文字,楚简包含多种古籍,其中两种是道家学派的著作,其余多为儒家学派的著作,如《性自命出》(《性》)、《成之闻之》(《教》)、《六德》(《六位》)和《尊德义》等。大多数文献为首次发现。)出土的《性自命出》一篇有这样的表述:“凡人虽有性,心亡奠志,……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159]这里给出了性的定义:性是喜怒哀悲之气。《大戴礼记·文王官人》载:“民有五性,喜、怒、欲、惧、忧也……五气诚于中,发形于外,民情不隐也。”说喜怒欲惧忧五气藏于中为“性”,发形于外为“情”。这里的“气”非物质性之气,而应泛指人之精神力、生命力。[160]由此,可见性应该是由人的心产生出来的先天具有的“喜怒哀悲”之气,指人之精神力、生命力。性来自命,命降自天;性又生情,情则生道。由此,天、命、性、道之关系进路为:天—命—性—情—道。
从以上的分析来看陈樵关于“心之精神曰性”的定义,确是最接近孔子、子思的心性之学原义的。陈樵把“性”直接定义为“心之精神”,把握住了儒家心性之学的实质性内涵,极具创新和史学意义。牟宗三等认为“内心之精神生活上的根据”,指的就是儒家的心性之学。[161]因为,中国文化超越性的宗教精神基于内在而超越的儒家心性之学。“内在超越”的核心理念是:人内在的心性与天道是一致的,人的行为中的不善来源于后天的污染、蒙蔽,人的心性只要不断超越这种污染、蒙蔽,就可以实现人性与天道的完美结合。这种理念表明,人的心性与天道的合一是儒家的信仰,内在超越是儒家的精神追求。在这种信仰与精神追求中,体现了儒家思想和中国文化的超越性宗教情感。
把性直接定义为“心之精神”,体现了儒家内圣学之根本。以心性之学与内圣追求的交融为内涵,理学将存在意义的领悟与存在价值的体认提到了引人瞩目的地位,空前地突出了人性的自觉,内在地表现了走向人性化存在的历史意向。然而,从心性的视域出发考察存在的意义及精神境界,同时也包含了对自身的限定。[162]儒学从心性维度理解世界,也从心性层面体悟存在之意义,这一进路在一定程度上扬弃了对世界的超验构造,也从另一个方面表现了对人自身存在价值的独特关注。作为意义世界的表现形式之一,精神之境蕴涵了对存在的体与悟,同时又凝结并寄托着人的“在”世理想。与存在及“在”的探寻相联系,境界表现了对世界与人自身的一种精神的把握,这种把握体现了意识结构的不同方面(包括理性与情意等)的综合统一,又构成了面向生活实践的内在前提。就人与世界的关系而言,境界展示了人所体验和领悟的世界图景;就人与内在自我的关系而言,境界又表征着自我所达到的意义视域,并标志着其精神升华的不同层面。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纪昀等曾在《四库全书》中认为陈樵“‘所称神之所知谓之智’,实慈湖之绪余,而姚江之先导”[163]。尽管从思想史进路看陈樵与慈湖找不到传承关系,但若从哲学进路看其思想论域的确与慈湖学派杨简十分接近。在杨简(1141—1225)的心学思想体系里,心与道是两个最重要的范畴。他认为心、道、道心,名称虽有所不同,但实际它们就是一回事。杨简自称,他在32岁时,从陆九渊那里领悟到“心之即道”这个道理。他说:“人之本心即道,故曰道心。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曰:仁,人心也。某年三十有二而省此心之即道。”[164]杨间还多次对他的弟子提起“心之精神是谓圣”,如曾对邹梦遇说:“心之精神是谓圣,百姓日用而不知。”[165]把心、道视为一物,是杨简哲学的逻辑起点。但陈樵之“心之精神曰性”决非从杨简那里简单传承过来。因为从学源上分析,陈樵是慈湖私淑。上文已经论及陈樵学术源于徐侨、王世杰、石一鳌、陈取青、李直方、黄溍一路,《宋元学案》中称其为“刘、李”六传。而“刘、李”则为“二程再传”。因此,陈樵学术从师承渊源上主要归于吕祖谦的金华吕学一脉。从哲学进路分析,陈樵对神的论述颇有精彩处:如“神者性命之本”“知觉性之知”“良知得之自然”“神之所知之谓智”。陈樵这些思想直接源于二程。而且陈樵素以“淳熙群儒之说与洙泗伊洛不类”为治学基点,以这样的治学进路陈樵断断不会简单地去继承一个属于“淳熙群儒”的学说。陈樵的“心之精神曰性”是一个创新性论断,他不似杨简仍停留在先儒“心之精神是谓圣”的层面上,而裹足不前。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