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孝子焦烈妇传：人伦关西，太白山人槲叶集

《易》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君臣。”舜使契教以人伦：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此所谓天经地义也。先王往矣，后世彝伦攸②，臣弑君，子弑父，妻妾乘夫阋墙③，操戈面朋④，面友而背相倾者⑤，何多也！然乾坤淑气间钟草泽⑥。若有邰康茂才夫妇，则可谓人伦关西⑦者也。茂才名吕赋字乾因，民部继山先生之季子⑧，生而孝友成性，年三四岁，即知承父母欢戚为喜惧，依膝下不逐群儿戏，两兄或携之出，持衣裾随行，无亵语惰容⑨。或遗之枣栗桃榛⑩，必择其嘉者奉亲及兄，而后噉其余。九岁，民部公捐馆⑪，从两兄居苫块⑫，面枯发槁，失童子颜。服除，每于春秋霜露，哀容沮丧，益凄怆不能为怀，见父之茶灶、笔床、琴剑、杖履，辄痛哭失声，或终日不食。事寡母礼如内则⑬。母怜其少孤，每令同食饮，公先噉家人常食数簋，恐分母馔，弗克也。既受室抱子⑭，犹孺慕如婴儿。日夕侍母榻，为展衾裯，恐母有问，侍坐良久。母令去，阖其寝门曰：“儿去矣。”乃默立限外，候睡熟乃去。鸡未鸣，复至寝门，候母觉，乃启扉问安。母曰：“天寒，起太早。”应曰：“天已明矣。”洎母疾侍汤药五十日，吞泣，不解带。母殁三日粒米不入口，墨面骨立，如居父丧时，断荤茹素三年。民部公世称清白吏，伯兄⑮吕赐好古笃学，不治家产，生计萧条，无以葬。公出母所遗己钗钏环瑱，易百金，伐石治宅⑯，兆葬如礼。嗣是，家益落，祀先不能供笾⑰。茂才公太息曰：“有薄田二百亩，艰于祭惰也⑱！”乃率亚旅勤耕耘⑲，采黍稷之早熟者以为粢，盛荐新，四时祭如仪，康氏之鬼不馁矣⑳。姊早寡，有子女二人，誓为良人养姑抚孤㉑，弗嫁也；以贵家女贫而节，艰于日用。公与兄视寡姊礼降事母仅一等耳，其周旋门户、衣食，又余事矣㉒。以故姊以节寿终，而公之事兄礼降事父一等耳。而兄之视公严而慈，爱而有礼，一体连枝，三十余年曾不闻一言稍涉乖戾也。难矣哉！初娶同邑张氏，继娶二曲焦氏。焦四世乙榜诗礼家㉓，氏年十五归公㉔，相敬如宾；及公疾，焦以簪珥延医，侍汤药四十日未交睫㉕。疾剧，誓以身殉。公殁，焦哭便绝，绝而复苏者数矣。家人知其必殉，防之严；焦故为不死状，复事膏沐㉖。家人信之，疏其防，焦乘间缢死。死后五七日，面渥丹如生也㉗。其安贞之德，直内方外之应与！尝读李北地《祥符烈女传》，所载魏相妻万氏，相死万缢死，盖年二十一也；焦之死也，年亦二十一，其闻祥符烈女之风而兴起者耶？抑生而性成者耶？孔子以杀身成仁为美，曾子以大节不夺为君子，孟子以独行其道为丈夫。男子读书至此，以义气自许者多矣；及大故当前，主辱而臣不死，且夜抱琵琶过他船矣㉘。若焦氏者，岂非闺门君子，女中丈夫哉？吾闻康氏，自对山太史以来㉙，诸姑伯姊姪娣，无再嫁者，今又得焦，倘所谓方以类聚者耶㉚？

野史氏白山李柏曰，人生五伦之内。春秋以来，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之间，缺限者何多也㉛。若康季子乾因公，为子则孝，为弟则悌，为夫则刑于寡妻㉜。移此道以事君，则蹇蹇王臣无疑也㉝。世有朝为君臣而暮为仇雠者，不惟愧于丈夫，且有愧于焦氏女子矣。(www.xing528.com)

注：①夫妇合传。②彝伦攸（yì）：天地人之常规常礼被人抛弃。斁，厌弃。③乘夫阋墙：阋（xì）争吵。阋墙，内部争吵。当着丈夫面吵闹不休。④操戈面朋：拿起武器面对朋友。⑤面友而背相倾：表面友好而背地相互倾轧。⑥淑气间钟草泽：美善之气偶然专注于普通百姓。⑦人伦关西：人伦用作动词。做了关中人伦的榜样。⑧民部继山季子：民部即户部，康继山在民部为官。季子，三儿子。⑨亵语惰容：难听的话难看的脸色。⑩遗（wèi）：赠送。榛，松子。⑪捐馆：舍弃所居屋舍，为死亡的婉称。⑫居苫（shān）块：为父居丧期间，以草垫为席苫，以土块为枕。苫块，即寝苫枕块的简称。⑬内则：《礼记》所规定之妇女在家庭内言行准则，这里指女子侍母的规矩。⑭簋：guǐ，盛食器。既受室抱子：娶妻生子以后。⑮伯兄：大哥康吕赐。⑯伐石治宅：这里指制棺造墓之类后事。⑰嗣是，此后。祀先不能供笾：连祭祀先人的祭品都装不满祭器，祭器中竹制为笾，木制为。⑱艰于祭惰也：难能以家贫为借口而不敬祖先啊。⑲亚旅：亚旅本指上大夫，这里指子侄辈。⑳盛荐新：盛入祭器进献祖先的祭品是新鲜粮食制成。鬼不馁，祖先的灵魂饿不着。㉑养姑抚孤：赡养婆婆，抚育儿女。㉒周旋门户、衣食，又余事：替姐姐照管门户（家事），衣食有余。又，有。㉓四世乙榜：四世举人之家。明清乡试合格为举人，称乙榜。㉔归公：嫁给康茂才公。㉕交睫：合眼休息。㉖复事膏沐：又照常梳洗打扮。㉗面渥丹如生：面色红润如生前。㉘夜抱琵琶过他船：犹言羞答答投入敌人怀抱。化用白居易《琵琶行》“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节。㉙对山太史：康氏祖上为官的康海（公元1475—1540年），陕西武功人，字德涵，号对山。弘治十五年殿试第一，授翰林院编修。㉚倘所谓方以类聚：倘（tǎng），惊疑貌，此句犹谓真的物以类聚的么？以焦氏女嫁康家，故言。《易·系辞》：“方以类聚，物以群分。”㉛缺限者：同缺陷，不完美，有缺失。㉜为夫刑于寡妻：刑通型，典型、典范，用如动词，夫为妻做榜样。㉝蹇（jiǎn）蹇：忠直貌，通謇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