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读《於陵仲子》十二篇,慨然叹曰:“陈仲子,圣之廉②者也!”伯夷清之至,柳下惠和之至。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之和③者也。”仲子之廉,可谓至矣。独不可谓圣之廉也乎?或曰:“圣人,人伦之至也;仲子,废人伦者也,天下岂有伦外之圣哉?”曰:“此孟子之微词④也。”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⑤,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⑥也。人莫大焉忘亲戚君臣上下⑦,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自孟子有此说,而经生家始有“矫廉⑧”之讥,不知孟子当日盖为后世学仲子而失之者,立之戒⑨也。陈氏以阴谋夺姜,是亡⑩君臣上下之分也;仲子生于数代之后⑪,难谏以往之失,而枝又近本⑫;兄为大夫,仲子于此盖有难为言者矣;托隐於陵,心本为亲戚而迹似亡亲戚,心本存君臣而迹似亡君臣⑬,心本维上下而迹似亡上下。譬之人家父兄攘羊,为子弟者心知其非,势不能谏,口不敢言,又不屑袭其业而肖其行,愤而逃去⑭,虽有避兄离母之嫌,究其心则亦有可取者。仲子之行,盖隐为后世为人臣而夺人国者,立一戒也。孟子之论,盖隐为后世学仲子而至有证父攘羊者立一戒也。然孟子固已许之矣⑮,于仪、衍则曰⑯:“妾妇。”于仲子则曰:“巨臂⑰。”其意概可识矣。
然则赵威后以仲子为可杀⑱,则又何也?曰:“以其不臣天子也。以其不友诸侯也。”故曰:“何为至今不杀也?”千古而下,以威后之言为是,必以仲子之行为非。岂知仲子未可非而威后未可是也。仲子可杀,而仪、衍之不可杀明矣。仪、衍在所不可杀,是天下后世之凡为“妾妇”者皆不可杀也。毋怪庖鱼相染,尝粪捧足、拂须吠犬之“妾妇”,接迹于世也⑲。彼若曰:“吾不如是,恐其行同仲子耳。”行同仲子,则威后之所谓可杀也。独不闻,尧舜之世,有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者乎?许由、善卷是也⑳。尧不以许由为可杀;舜不以善眷为可杀。威后何独以仲子为可杀也?以由、卷比尧舜之大圣,则亦高蹈之士已耳。比仪、衍之“妾妇”,则圣矣;仲子者,由、卷之徒也,廉之至也;杜甫之诗至矣,谓之诗圣;张旭之草至矣,谓之草圣;雕虫小技至则为圣,仲子者廉之至也;伯夷清之至,则为圣之清;柳下惠和之至,则为圣之和;陈仲子廉之至,独非圣之廉也乎?盖清非圣而清之至则圣,和非圣而和之至则圣,廉非圣而廉之至则圣;亦犹诗非圣而诗至则圣,草非圣而草至则圣之义也。故曰伯夷圣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陈仲子圣之廉者也。(www.xing528.com)
注:①即战国时陈仲子,隐于於(wū)陵(今处济南)。原为齐之世家,其兄陈戴盖(音阁)禄万钟,仲子羞之以为不义之财。避兄离母,处于於陵。仲子认为陈家祖宗的政权是阴谋夺取姜氏的,因此不屑一顾。②廉:矜持,犹谓意志坚强,朱熹解为峭厉。圣之廉,犹谓圣洁的廉,廉的最高典范。③柳下惠之和:春秋时鲁大夫展禽,食邑柳下,谥惠,故称。据孟子说,柳下惠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三次被黜而无怨,同乡人处不忍离去。连尖酸刻薄的人都被柳下惠的为人感动得宽厚起来。所以“伯夷,圣之清”“伊尹,圣之任”“柳下惠,圣之和”“孔子,圣之时”。④微词:隐晦的批评。⑤“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句:孟子在赞美陈仲子是齐士中的巨擘(bò)的同时,又批评仲子所居於陵,仍是齐地呀,吃的用的也仍是齐国的出产呀,仲子之义,仍不够彻底呀,然而给他齐国的职权,他却不接受,是顾大义而不顾小不义。⑥舍箪食豆羹之义:忘记了颜回“一箪食一豆羹,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之义。(人总是要吃饭的,所以此为小义)⑦“人莫大焉”句:人间最大的不义是忘记亲戚君臣上下关系。仅凭孟子批评的那一点,你就相信陈仲子真的忘了大义,怎么行呢?奚,表疑问,怎么。⑧矫廉:假廉之名,另有他图。这是迂腐的经生对仲子的讥讽。⑨立戒:立个警戒。⑩亡(wú):无视,否定。⑪数(shù)代:几代。⑫本:直系。⑬迹似亡亲戚:(内心本来亲近自己的亲人)行为似乎无视于亲人。外人看他总算避兄离母。“迹似亡君臣”句与此相似。⑭父兄攘羊句:就像有人见父兄偷羊,作为子弟者明知不对,又不能说(碍于孝悌的纲常伦理)但自己又不屑于继承那种勾当,于是愤而出逃。⑮许之:赞许了他(的做法)。⑯仪、衍:仪,张仪。衍,公孙衍。当景春说仪、衍这一类纵横家是大丈夫时,孟子断然说:“焉得为大丈夫!”他们不过是把对霸道顺从当大道的“妾妇”罢了。⑰巨臂:孟子原文为巨擘,大指,齐士中有仲子,犹众小指中之大指。⑱赵威后事:(见《齐策》)威后问齐使及于齐隐士於陵仲子曰:“於陵仲子尚存乎?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⑲毋怪句:难怪像厨中腐鱼相染似的丑恶现象——替人尝粪的,捧脚的,疏胡须的,学狗叫的小老婆似的人和事接连发生。⑳善卷:上古隐者,亦作善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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