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问于余曰：“苏子瞻云让人一步行安乐法。何谓乎②？”曰，是忍字注疏也。夫忍者，修身之法。凡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莫不由忍以生其大业。故忍胜不忍，不忍终制于忍。勾践、汉高能忍者也，夫差、项羽不能忍者也。当其栖会稽③、宴鸿门，孰不曰吴强越弱，楚强汉弱。而汉则忍于谢罪，越则忍于称臣。嗣后扼吴差于余杭④，沉楚项于乌江，岂非忍能胜不忍，不忍终制于忍之征与？而儒者之修身，亦莫不然。卫叔宝⑤曰：“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其说殆与子瞻合。而凡人于人之所不及，意之所不合，便睚眦喑呜，叱咤咄嗟⑥，愤然快意而止；或缘琐事而致大故⑦，甚至决裂，不可收拾，过此则悔心生焉。盖事后之思，且无益也；与其无益而有事后之悔，何如初发而有惩忿之力⑧？孔子曰：“忿思难。⑨”难生于忿，君子所当思也。虽然，待其已发而后惩之，则为力甚难。君子于此，静以养之，敬以持之，诚以察之，仁以存之，万物一体之道也。物与我为一体，而我忿之是以我忿我也，捽⑩我发以快我手之忿，啮我臂以快我齿之忿，乡人自好者不为⑪，何也？一体故也。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曰：“小不忍则乱大谋。”昔者汉有忍人是谓子房，唐有忍人是谓行俭，宋有忍人是谓圣功、稚圭之⑫。四人者，岂非当世所谓贤豪者乎？然而纳履之呼则辱甚⑬，碎玛瑙盘则忽甚，参政之叹则讥甚，烧安抚须则不敬甚。当此之时，即加以睚眦，喑呜叱咤咄嗟，亦非过举；而或甘为使役，或抚以燠言⑭，或不问姓字，或作书如故。是皆立功勋于当时，垂芳名于来叶⑮，岂非其量优者其享厚耶⑯？且中和之性，惟圣为然。下此者多流于偏，能矫其偏，则无偏矣。故西门偏于暴，则佩韦以矫之。安于偏于绥，则佩弦以矫之⑰。亦犹医家药病，视衰旺为权衡，而攻其要紧者。客曰：“善哉，吾今而知忍之果可为修身法也。”
注：①忍斋何处，客何人，不必问，可视为便于议论而设者。②苏子瞻句：苏轼有《留侯论》，专论张良（字子房）忍的工夫和作用。苏轼字子瞻。③栖会稽：栖，停留。越王勾践战败后停留在会稽山（地处今浙江）派使者向吴国称臣。④扼吴差于余杭：扼，掐住。此句犹说困厄吴王夫差于余杭，余杭地处浙江。⑤卫叔宝：卫玠（公元286—312年），字叔宝，风姿秀异，有“玉人”之称，好谈玄理。⑥睚眦喑（yīn）呜，叱咤咄嗟：怒目而视，厉声怒喝。⑦大故：大事故。⑧惩忿之力：压抑愤怒的能力（修养）。⑨忿思难：语出《论语·季氏》，意为情绪激愤时难以进行理性思考。⑩捽（zuó）：揪，拔。⑪乡人自好者不为：连乡下自爱的人都不这样做。⑫行俭、圣功、稚圭之：张良（子房）之后唐宋间能忍之名人，具体事迹如碎玛瑙盘、受讥讽、烧胡须等待考。⑬纳履之呼：圯（yí）上老人叫张良替自己拾鞋穿鞋的吆喝声。⑭燠言：暖人心的话，燠（yù）又读奥。⑮来叶：未来之世。叶，世。⑯量优享厚：气量大而能忍，便能安享优厚的生活。⑰佩韦矫暴：西门豹性急，故佩韦以自缓。韦：皮带，取其性韧。董安于之性缓（绥），故佩弦以自急。弦，弓弦，取其绷得紧。(www.xing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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