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人槲叶集：游凤郡东湖序①

当其未有天地之始，吾不知山川于何寄也。当其未有山川之始，吾不知凤城于何寄也。当其未有凤城之始，吾不知东湖于何寄也。然则天地、山川之始寂然萧然已耳。无城也，无湖也。无城而忽有城，无湖而忽有湖，且以一郡之城，一湖之水，寄于天地，寄于山川。其犹旷野无花而忽有花，空山无木而忽有木邪！而我之来游于湖也，谁使然也？花在旷野，木在空山，湖在凤城，俱无情者也。然旷野有花而蜂自游之，空山有木而鸟自游之，凤城有湖而我自游之。是此花、此木、此湖，本无情也。而忽若有情，非此花、此木、此湖有情，而实生于游之者之有情之多情也。蜂游于花，是有情蜂；鸟游于木，是有情鸟，而且栩栩翩翩焉，而且嘤嘤喈喈焉；斯又蜂鸟之多情也。而我来游于湖也，笔焉、墨焉、诗焉、赋焉，月歌而风啸焉②，则是我之有情，我之多情。不且③与旷野之蜂，空山之鸟，不能忘情于一花一木者，同一游戏于天地间邪？！彼天地者，岂得不一为拘摄④，而听其恣情游戏焉？甚矣，天地之无情也。孰知天地者，最宽之父母；而我者，最爱游戏之小儿也。父母之于小儿，一饱之后，听其游于东邻西邻，而未赏区区拘摄也。天地之于蜂鸟，成形之后，听其游于平原、旷野、南山、北山而亦未赏区区拘摄也。然天地父母虽不为之拘摄，亦必为之收拾⑤。日落天暝，无不归家之小儿；日落天暝，无不归宿之蜂鸟。其归家也，其归宿也，是即所以收拾之也。然而且有一大收拾之权⑥焉。

自有天地山川以来，吾不知其几何年矣；自有凤城东湖以来，吾不问其几何年矣，但觉古之人有先我而游者，何其不少待我邪？后之人有继我而游者，何其不及见我邪？而一思之，古人之不待我，犹我之不待后人也；后人之不及见我，犹我不及见古人也。古人何往？是必天地大父母于日落天暝之时一大收拾，使归于家，而不听其长久游戏于外也。以天地父母之收拾古人，可必将来于日落天暝之时，亦收拾我；又必将来于日落天暝之时，亦收拾后人，使人各各归家，而不听其长久游戏于外。而此城此湖，固如故也。而古人后人与我之各各归家也，其亦蜂鸟之各有所归宿邪？其亦过去之蜂鸟不少待现在之蜂鸟，而现在之蜂鸟不少待未来之蜂鸟邪？而此花此木固如故也。

虽然，吾又安知天地之不并此城此湖收拾去也？《诗》曰：“高岸为谷。”高岸既变为谷，吾安知此湖之不变为高岸邪？则是异日之天地，亦能收拾此湖归去，凡湖上之游人，游人之笔墨、诗赋、月歌、风啸，同归于尽，不且与春老花落、蜂蝶断影、山寒木脱、禽鸟无声者同一千古悲凉邪？而我今日之游于湖，真大梦也。既为大梦，则凡湖上之蜂是谓梦蜂，湖上之鸟是谓梦鸟，湖上之笔墨、诗赋、歌月、啸风是谓梦笔、梦墨、梦吟诗、梦作赋、梦歌于月下，啸于风前也；吾又安知湖上之蜂鸟，非梦游湖上乎？梦游湖上而梦中见湖，梦中见湖上之我，空自拈笔弄墨，空自吟诗作赋，空自啸歌风月；是我梦蜂鸟，蜂鸟亦梦我，而我与此蜂此鸟同在梦中游也。然千万年后之蜂鸟，未必非今日梦鸟之我；而千万年前之我，未必非今日梦我之蜂鸟；是我化蜂鸟，蜂鸟亦化我，而我与此蜂此鸟又在化中游也。游于化中⑦，化即是梦；游于梦中，梦即是化。是古往今来世界皆幻梦也，皆幻化也。古人随化而往，后人随化而来；古人方才出梦，后人又来入梦，而我于中间。以古人视我，则我为随化入梦忽焉而来之人；以后人视我，则我为随化出梦忽焉而往之人。以忽焉而来忽焉而往之人，又忽焉而为此游，则亦幻游而已矣⑧。既为幻游，则凡游时所见蜂见鸟之眼，即为幻眼；听风听月之耳，即为幻耳⑨；嗅花嗅墨之鼻，谈诗谈赋之舌，即为幻鼻幻舌。眼、耳、鼻、舌既都是幻，则我亦幻人而已矣⑩。以幻人而为幻游，则亦无益之甚也。(www.xing528.com)

然而非无益也。世界，万丈淤泥也；湖水，空中湛露⑪也；湖莲不染，道心⑫也。作吉梦者觉而快乐；作凶梦者觉而疑惧。吾欲挹彼空中露，洗我莲花心，不使染于淤泥，以待天地大父母收拾归去，则我之吉梦大觉，长享快乐，永绝疑惧。如是之游，获大利益。

注：①凤郡东湖，在今陕西凤翔县城东，为宝鸡市风景名胜。宋代苏轼有凤翔八观东湖诗。丁未五月（公元1667年）李柏偕牛德徵游此。序同叙，陈述叙谈，纪言以叙之，述意以导之。原文所用“序”“叙”皆按李柏诗文原稿，注释一律用“序”。②“笔焉”句：笔指散文，犹言写散文。墨，文字的代称，犹言描写。诗赋焉，作诗作赋。月歌风啸，犹言唱啸风月。③不且：不又。④拘摄：限制，整理。与恣情游戏相对。⑤收拾：收聚，整理。⑥权：摄守职务的权力。⑦化中：变化不居之中。⑧幻游：可理解为人在幻境中游乐，或人以梦幻意识去游乐。⑨幻眼、幻耳：与真肉眼耳相对，人的视觉、听觉。⑩幻人：与现实中真人活人骨肉之躯相对，即意识化的人，人的意识。⑪湛露：浓重的露。⑫道心：天地之心，远淤泥而不染的纯洁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