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居天地八万四千里之中，羲、轩以上，如荒史、潞史、轶史、循蜚、丘索所纪，太乙、天禄所谈，书难尽信矣②。唐、虞之际，夏、商、姬周之盛，其见于《书》《诗》《方策》所歌咏纪载者，如元、凯、皋、夔、鸠、房、伊、陟、虺、说、微、鬲之伦，周、召毕散疏，附后先③之类，其泰交休风④，令人于千载之下，犹梦寐见之，羹墙晤之⑤矣。上下一德，相需之殷，譬之于人。君，心也；臣，耳目股肱也。岂有心君不信耳目股肱乎！春秋以来，汉唐南宋之季，始鱼水而终冰炭，比比然也。或元勋而忌以名高；或懿亲而疏以猜嫌。孝子也，而申生以园蜂谗戾⑥，太子以祝诅⑦诬；忠臣也，而子胥有属镂之赐，淮阴有钟室之难，武穆⑧有莫须之罪。他如廉士也，而疑以窃金；节女也，而讥其欲嫁；义士也，而传以盗名。覆盆赍志⑨，何代无之？！即高如范滂，而身关三木，⑩贤如君实，而名魁党人；⑪正如退之，而八千是贬，⑫忠如莱公，而万里是迁。⑬此皆古今天下所称大儒名臣也，犹遭谤致毁，况中材耶？呜呼，显微阐幽，至人所尚；不有至德求仁“三仁”之论，⑭则夷、齐、微、箕、比干、泰伯、文王之心，其何以大著于天下后世乎？
洋邑，僻在山南，虽蕞尔严邑⑮，然山水明秀，龙盘虎踞，为播鼗归隐之乡，杨、雍师友之所⑯。以故唐宋以来，宦海名贤著绩，而为公卿才人游轺⑰讴歌而勒金石。他如掇巍科登贤书、听讲天子之学，铭勋带砺⑱之誓，代有其人。即穷檐陋巷之中，蓬茅圭窦之家⑲，不乏竭力甘脆茹啮水霜者焉⑳。且也林泉擅桃源之幽㉑，鱼鸟分武夷之产，是以辟世高蹈者，时匿姓字，而来渔来樵焉。其最异者，老庄真人之子，古皇先生之徒，率视此为东土天竺，北方濑乡。卖药市上医活枯柏，诵经山中声达长安；彼教何盛而吾道何衰！要亦吾党引绳太刻，驱而归之。言涉高妙，目为异端；文近清虚，指为邪说。业已配享庙庭，因一字之失而夺其血食。故曰：“为佛、老驱英雄者，暴君、佞臣、经生、礼法之士也。”更有甚者，以诸葛武侯之学问经济犹曰：“天民未粹。”㉒以岳武穆之智勇忠荩㉓犹曰：“性酷爱厮杀。”如斯之论，则为善于后世者惧矣。吾论人物，于一善不遗，一才必录者。有以哉，有以哉。(www.xing528.com)
注：①公元1692年，李柏避地汉中洋县，邹知县多次请他修志，柏均拒绝。可能于此间历史人物多有考识，故品评之。②“羲、轩”句：伏羲、轩辕以前，荒史等名词，疑即有关伏羲、黄帝以前的史书，内容难尽相信。③毕散疏，附后先：周公、召公对此前诸多人物事迹做整理，使不再零散疏漏颠倒。毕：终止。④泰交休风：天地交泰，风调雨顺，人民美好。这是周、召二公治下的社会景象。⑤羹墙晤之：令人思慕，如见商周之盛。羹墙：原说舜坐如见尧于墙，食如见尧之羹。后以此为思慕之义。晤：看见。⑥“申生”句：晋献公太子申生，其母齐桓公女也，太子有贤行。献公宠骊姬，姬生子曰奚齐，设药胙之计陷害申生，申生为孝敬父亲而自杀。骊姬又迫害公子重耳、夷吾致其出逃。“园蜂之计”《史记·晋世家》未载。⑦祝诅：诉于鬼神，使降祸于所憎恶之人。此处太子不详。⑧武穆：岳飞，宋孝宗时谥武穆。宋宁宗时又追封鄂王。⑨覆盆赍（jī）志：犹言怀抱光明正大的志向，却被黑暗笼罩。赍，怀抱。覆盆，覆置的盆，喻黑暗笼罩。⑩范滂：东汉人（公元137—169年），举孝廉，后为清诏使，有意澄清吏治。贪官污吏，闻风离去。后因得罪宦官下狱，又遇灵帝大杀党人，死时三十三岁。身关三木，三木为古时加在犯人颈、手、足上的刑具。⑪司马光，字君实。（公元1019—1086年）北宋宝元元年进士，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视为旧党。⑫退之：韩愈，字退之，唐代古文家；因谏迎佛骨遭贬潮州，其诗句：“夕贬潮阳路八千”即此。⑬莱公：北宋寇准，封莱国公。景德元年拜相，辽兵来攻，坚主抵抗，促真宗澶州督战，与辽订立“澶渊之盟”，后被谗罢相；晚年再起用为相，又遭排抵，贬至雷州，卒于贬所。⑭三仁：孔子称殷有三仁，即微子，箕子，比干。孔子就是这种显微阐幽的至德至人。⑮蕞尔严邑：蕞（zuì）尔，小貌。严邑，犹言交通不便的闭塞城镇。⑯播鼗、杨雍：播鼗（táo）长柄摇鼓，货郎所用，这里指代隐居在小商小贩中的人。杨雍不详。⑰轺（yáo）：轻便小车。⑱“他如掇巍科……之誓”句：掇巍科：巍，高，犹言科举夺魁者。带砺，“使河如带，泰山若砺”的封爵之誓言，表示国家欲使功臣传祚无穷。⑲蓬茅圭窦之家：贫寒之家。圭窦，《礼记》“荜门圭窦”，指树枝或竹编的门，门后圭形的窦洞。⑳竭力甘脆茹啮水霜者：视劳累尽力如食甘脆，能吃苦耐劳的人。水疑为冰。茹啮即咬，吃。㉑擅：擅长，引为富有。㉒天民未粹：虽属天降的人物，但还是算不得精英。有人对诸葛亮的学问和经世济民之举，还要指责，说他算不上出众的人才。粹：精华。㉓智勇忠荩（jìn）：睿智英勇忠爱之笃。荩，进进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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