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申十月初九，自洋州将如南郑，过乐城东郭，见道旁石碑大书曰：“汉留侯张子房辟谷处。”①李子曰，大哉留侯，其犹龙乎！其善学老子者乎！神龙能大能小，能屈能伸，能有能无，能物能人，能轰雷掣电号令鬼神，能霖雨六合而弥纶②。若留侯者，其有龙之德也。夫秦并天下，韩国为墟，关东豪杰，尽迁五陵；独侯以少年布衣，状如妇人女子③，一似柔弱怯懦，无能为者，乃东谒仓海君④，得力士，徂击始皇博浪沙中，何其勇耶！老子曰：“大勇若怯。”留侯有之。始皇大索天下，十日不得。邵尧夫⑤曰：“智哉留侯，善藏其用。”老子曰：“大智若愚。”留侯有之。及其游圯桥，三进履⑥于黄石先生，折其少年英气，而教以
谦⑦，然后授以素书⑧。老子曰：“欲先人，则以其身后之。”留侯有之。汉王至峣关⑨，留侯曰：“秦将屠者子，可噉以利。”既而以兵袭之。老子曰：“将欲取之，必故与之。”留侯有之。项王入关欲击汉，子房教汉王谢罪鸿门，卒脱汉王。老子曰：“柔弱者，生之徒⑩。”留侯有之。韩信请假王，高帝欲不许，侯曰：“宁能禁信自王？不若封之。”帝曰：“大丈夫当为真王，何以假为？”老子曰：“欲上人，则以其言下之。”留侯有之。鸿沟中分之约，汉帝许之，留侯不从⑪。老子曰：“天与不取，反受其殃。”留侯有之。及擒羽乌江，天下大定，侯曰：“吾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布衣之荣，于良足矣。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耳。”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留侯有之。故后世以辟谷相传云。嗟呼！千古将相，成功难，保身亦不易。大夫种功成矣，而身不退，卒受乌喙之诛⑫；吴子胥功成矣，而身不退，卒赐属镂之剑⑬；韩淮阴与子房比肩事汉，功成名遂，而身不退，钟室难作；同于越之种、吴之胥。子房不去，或不免于吕雉。唯幡然高举⑭，辟谷深山之中，与范少伯泛舟五湖之上者同一道也。⑮是道也，老子所谓功成名遂身退之道也。吾故曰：“子房，善学老子者也。老子者，犹龙也；子房其有龙之德也夫。”
注：①壬申，公元1692年，乐城：即今城固县，处陕西汉中市东部。张良辟谷于紫柏山，先生祠亦在此。辟谷：亦称断谷，绝谷，据说是古代修养方法，兼做导引等功夫，可除体内三虫，长生不死。后为道教修仙方法。②六合：天地四方。弥纶：包罗，统括。③状如妇人女子：《史记·留侯世家》“余以为其人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④仓海君：当时贤者之号。据考其为秽貊（mò）国君长，国在今朝鲜中部，归汉为苍海郡，史公以当时郡名称之。⑤邵尧夫：北宋理学家邵雍。善藏其用，犹言善于隐蔽自己的谋略。⑥圯（yí）桥进履：张良击秦不中，亡匿下邳（pī，今江苏睢宁县西北），从容圯上，见一老父，故意将鞋掉下桥去，很不客气地叫张良给他取鞋，良吃惊，想揍他；见他年老，忍着性子替他取了上来；老人又命张良替他穿上。张良想，既已取了上来，就跪下替他穿上吧。老人感慨道：“孺子可教也。”后五日，送给他一套《太公兵法》。⑦
（huī）谦：即谦逊。⑧素书：兵书名。⑨峣关：在陕西蓝田东南，此关因临峣山得名。沛公从河南宛地入武关，将取峣关，张良建议派人先收买秦将，然后击败他。沛公依其计，大破之，至蓝田，入咸阳。⑩生之徒：有生命力的同类。徒：同类。⑪留侯不从鸿沟：汉四年，刘、项谈判，以鸿沟为界，以西为汉，以东为楚，楚放归汉王父母、妻、子。鸿沟原为战国时魏国沟通黄河与淮水的运河，北起荥阳，南入颍水（淮水支流）。项王东归，汉王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汉王，楚兵正疲惫又缺粮，此天亡楚之时也，宜急击弗释。汉五年会韩信、彭越并力击楚。项王自刎，天下归汉。不从鸿沟，犹言不按鸿沟之约从事。⑫大夫种受乌喙之诛：春秋时越大夫文种与范蠡（lí）都曾帮助勾践灭吴复国。范蠡功成身退，文种不听范蠡之劝，被越王赐剑自杀。乌喙，乌嘴。范蠡说勾践生得“长颈乌喙”，可与之共患难，不可与之共乐。⑬伍子胥与属镂剑：伍子胥，春秋时楚将，受平王迫害奔吴，佐阖庐称霸。后因谗臣嚭（pì）为乱，唆使吴王夫差以属镂剑令子胥自杀。属（zhǔ）镂，剑名，又称属鹿。⑭幡然高举：幡然又作翻然，形容很快地彻底地（改变）。⑮范少伯泛舟五湖：范蠡字少伯。《史记·货殖列传》称他功成名遂身退之后，扁舟浮于江湖，从事货物的交易，十九年中，三致千金，都用来救济贫困者和疏远的弟兄。(www.xing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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