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山论“格物”颇多,而且他也比较重视这种工夫。但是他的论格物,从表面上看,与伊川的极相似。
伊川的工夫论与其本体论紧密相关。他没有形上本心观念,因此,做工夫便不是直接就先天本心的呈露而肯认之,存养之,扩充之。他的工夫论乃纯后天的路子,其大纲是“涵养须用敬,为学则在致知”,也就是他所说的“涵养”与“集义”。“涵养”是涵养吾人之经验的敬心,而非形上本心。“集义”即格物致知。格物致知是穷极事物之理。他虽然也说格物以反诸身为近,然而其本质并不是反诸形上本心。所以,所谓格物致知根本上是认知地外求之义(当然也不是求事物的名目、内在结构等知识,而是求万物一理之超越之理)。
前面指出龟山有形上本心观念,相应地,他的工夫论也主张就恻隐之心体仁。[49]他的另一个有特色的重要工夫是未发之际体中,这种工夫是一种“隔离的逆觉”。它也说明龟山体认本体为能发其神用的,或必然能呈现的。[50]这些工夫论及对本体的体认在本质上皆与伊川的不同。既然如此,从义理上说,龟山对另一重要工夫“格物”的论述也当与伊川有本质的不同。这正如上蔡与伊川皆讲“穷理”,然而二人的解释并不相同。[51]但龟山的格物论,从表面上看来,与伊川的近乎完全相同。若其格物论在本质上的确与伊川的相同,则前面对其本体论性质的论定就未必确实了,因为两者是紧密关联的。因此,需要对龟山的格物论作一特别的考察。龟山的格物论,学界的研究不少,但似皆有不足。[52]龟山论格物致知的重要文献有下面诸条:
(1)然而为是道者(笔者案,指前所言圣人之道、尧舜之道)必先乎明善,然后知所以为道也。明善在致知,致知在格物。号物之多至于万,则物将有不可胜穷者。反身而诚,则举天下之物在我矣。《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凡形色具于吾身者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反而求之则天下之理得矣。由是而通天下之志,类万物之情,参天地之化,其则不远矣。[53]
(2)致知格物,盖言致知当极尽物理也。理有不尽,则天下之物皆足以乱吾之知思,期于意诚心正远矣。[54]
(3)致知必先于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斯知止矣,此其序也。盖格物所以致知,格物而至于物格,则知之者至矣。所谓止者,乃其至处也。自修身推而至于平天下,莫不有道焉,而皆以诚意为主。苟无诚意,虽有其道,不能行也。故《中庸》论天下国家有九经,而卒曰“所以行之者一”。一者何?诚而已。盖天下国家之大,未有不诚而能动者也。然而非格物致知,乌足以知其道哉?《大学》所论诚意正心修身治天下国家之道,其原乃在乎物格,推之而已。若谓意诚便足以平天下,则先王之典章文物皆虚器也。故明道先生尝谓:“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正谓此耳。[55]
(4)自致知至于虑而后得,进德之序也。譬之适四方者,未知所之,必问道所从出,所谓致知也。知其所之,则知止矣,语至则未也。知止而至之,在学者力行而已,非教者之及也。[56]
(5)《中庸》曰:“反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大学》曰:“欲诚其意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盖致知乃能明善,不致其知而能明善,未之有也。此不须分为二说。[57]
(6)古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岂徒识其名哉?深探而力求之,皆格物之道也。[58]
(7)示谕持一“忍”字,益见好学用意之笃也。三复钦叹。某窃谓学者以致知格物为先。知之未至,虽欲择善而固执之,未必当于道也。夫鼎镬陷穽之不可蹈,人皆知之也。世之人未有蹈鼎镬陷穽者,以其知之审故也。致身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固无异于鼎镬陷穽也。而士或蹈之而莫之避,以其未尝真知之故也。使其真知为不善如蹈鼎镬陷穽,则人孰为不善耶?若夫格物而知至,则目无全牛,游刃自有余地矣,不待忍而能也。忍而不为,恐物或诱之,有不可忍者。更切勉之。[59]
(8)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知万物皆备于我,则数虽多,反而求之于吾身可也。故曰:“尽己之性,则能尽人之性;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以己与人物性无二故也。[60]
(9)学始于致知,终于知止而止焉。致知在格物,物固不可胜穷也,反身而诚,则举天下之物在我矣。《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凡形色之具于吾身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鼻之于臭味,接乎外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则物与吾一也,无有能乱吾之知思,而意其有不诚乎?由是而通天下之志,类万物之情,赞天地之化,其则不远矣。则其知可不谓之至矣乎?知至矣,则宜有止也。譬之四方万里之远,苟无止焉,则将焉归乎?故见其进,未见其止,孔子之所惜也。[61](www.xing528.com)
上述诸条文献多较为简单,故不逐条疏解。合而观之,龟山论格物致知大要有如下几点。
第一,“格物”与“致知”之义。“格物”之义是“极尽物理”,见引文(2)。龟山按照传统把“格”训“至”,但他读“至”为“极”义。“致知”之“致”,他也训“极”义。“致知”便是“极知”之意,见引文(3)。所以,“格物致知”之意便是,“极尽物理”以使吾之知至极。这在表面上看,完全与伊川相同。“格物”的意思不能望文生义地认为是穷知事物,而是指穷极物之理。所以龟山说:“古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岂徒识其名哉?深探而力求之,皆格物之道也。”“格物”非谓知道些名目与事物的内在知识,而是深探其超越之理。[62]
第二,如何格物。“格物”是“极尽物理”,但“号物之多至于万,则物将有不可胜穷者”,如何能格物致知?物虽多,但皆是一理,皆是一性[见引文(8)]。既然如此,吾人便可推论道:“格物”岂不是可以以反诸身为捷径?龟山即如此说。而且,他对反诸身有更详细的说明。反诸身是指反求吾形色之则[见引文(1)(9)]。这种说法,从表面上看,也与伊川的完全相同。[63]
第三,为何必须格物致知,或格物致知的工夫论地位。《中庸》说“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这是主张明善在诚身之先,或者说修身以明善为先;《大学》说“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等,又以“格物致知”为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始,这也是把道德之认知置于修身、齐家、平天下之先。在这一点上,《中庸》和《大学》显然是一致的。龟山看出此点,故认为“格物致知”就是“明善”或“知止”。若不“明善”或“知止”,“虽欲择善而固执之,未必当于道也”[(引文(7)]。这正如“适四方者,未知所之,必问道所从出”[(引文(4)],盖若不知正道,何由而往?这些说法,从表面上看,也与伊川的相同。[64]但“格物致知”(明善或知止)只是进德、为学之先,非即到了极处。学者必须由此而力行,以求其极[引文(4)]。“格物致知”而后,能意诚、心正,推此以往,至其极,就是“由是而通天下之志,类万物之情,赞天地之化,其则不远矣”[引文(9)]。[65]
龟山论格物致知的大纲如上,但这里有一关键问题需要解决。龟山说,格物可以反诸身而得天下之理。反诸身是反求吾形色之则。此究竟何意?关于此,引文(1)与(9)表述得最为详尽。他说:“《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凡形色之具于吾身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鼻之于臭味,接乎外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又说:“凡形色具于吾身者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反而求之,则天下之理得矣。”《大雅·烝民》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孟子曾引以说明人之性善,理义悦心。对孟子而言,“则”是落在人上说的,指人的善性。龟山引用这首诗,只用前两句,未用后两句,但是否也与孟子同意?“形色”一词来自孟子。《尽心上》说:“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无论孟子本意如何,这句可理解为,人的形色与他物不同,有人的形色,便当有人之所以为人之性(理)。圣人性之,所以才能说是真正“践形”了。伊川便是这样解释的。这种解释是透过人的物质存在(形色),强调其背后的人之为人的性(理)。龟山在此使用“形色”一词时,是否也是此意?若如此,则所谓“反而求之,则天下之理得”,即反求形色之则,也就是反求吾人的先天善性。如果是上述用法,“形色”应当是统而言之的,借以指代人之美形,与人之为人的性(理)相对应,而不当把“形色”分为多个部分,而说它们各有则。然而龟山是分言“形色”,说他们各有则。他说:“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鼻之于臭味,接乎外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这是说目耳口鼻等形色之属都有其“则”或理,所以必有特定的作用或表现。随后,他又说:“反而求之,则天下之理得矣”;“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表面上看来,这几句话是主张反求耳目口鼻等器官之理,便能识得天下之理。其实不然,龟山的真意是,反求我之性,或尽我之性,便能得天下之理。耳目口鼻是人之小体,岂能体物而不可遗?横渠、二程皆言德性之知不萌于见闻,龟山也必定不会认为耳目口鼻能体物而不可遗。另外,请看至关重要的引文(8):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知万物皆备于我,则数虽多,反而求之于吾身可也。故曰:“尽己之性,则能尽人之性;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以己与人物性无二故也。
这里虽然没有出现“格物”的字眼,但比较前引文献可知,这里所说“反身而诚”,“(物)数虽多,反而求之于吾身可也”就是龟山格物论里反复提及的理论。龟山在此明确地说明了格物论中所谓反求诸己身的实质涵义,就是反求诸己之善性,尽己之善性。万物与我皆是一性或一理[66],所以万物虽多,但须格知或求的理只有一个。直接格知或反求我之性或理,或者说尽己之性,这就等于格知了或尽了万物之性。“知万物皆备于我,则数虽多,反而求之于吾身可也”显然与“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意思相同。据此可知,引文(1)与(9)所谓“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与“反而求之,则天下之理得矣”的真实意思是,我与万物是一性,反求或尽我之性,便得或尽了天下之性。因此,龟山所谓反求形色之则的根本意思,仍然是指反求或尽我之性。虽然他的“形色”的用法不是上面所说的那种,但他要表述的意思是相同的。他引用《烝民》的意图,也与孟子的相同。
既然龟山所强调的“格物致知”的实质是知己之性或尽性,则说明“格物”作为一种工夫,不是最根本的。而若要判定龟山“格物”论的性质,则要看其如何论知性或尽性。在此方面,他的体认与孟子相同,采取尽心而知性的路线。《语录》云:
仲素问:“尽其心者知其性,如何是尽心底道理?”曰:“未言尽心,须先理会心是何物。”又问。曰:“心之为物,明白洞达,广大静一。若体会得了然分明,然后可以言尽。未理会得心,尽个甚?能尽其心自然知性。不用问人,大抵须先理会仁之为道。知仁则知心,知心则知性,是三者初无异也。横渠作《西铭》亦只是要学者求仁而已。”[67]
龟山认为,能尽心则自然知性,而知仁则知心。所以,“知性”最终落到“知仁”上。龟山是从恻隐、不忍、不安来训“仁”,并且认为孟子的“仁,人心也”说仁最为亲切。于是,“格物”的工夫最终落实在本心上。除“知仁”或“知心”的重要工夫外,他还有一个反复强调的工夫是前面已经提到的未发之际体中。他认为这种工夫也是求道、求仁的关键。既然“格物致知”是求道为学之先,由此推其极,可以参天地,助化育,则“格物致知”应当也是求道、求仁的关键工夫。因此,未发工夫可以说也是“格物”工夫。总之,龟山的格物工夫本身并无独立内涵,其实质是上述两种重要的工夫。
至此,我们便可判定龟山格物论的性质了。“格物致知”必须极尽物理,但落实了说,就是指反求吾形色之则。而它的真实涵义是反求或知吾人之性。因为天地一理,人物一性,所以,能尽人之性,便能尽物之性,这就极尽物理了。格物论中所提到的目耳口鼻之则,是举例,是用来指代吾人之性(理)而已,并不是说要专门探求这些器官的理则。因为格物工夫实质上就是指代知性或尽性工夫,所以它本身并没有独立的实质内容。它的具体内容必须在其他重要而根本的工夫中寻找。这就是龟山的两个重要的关键性的工夫,即由恻隐之心知仁知性与未发之际体中。虽然他的格物论与伊川的极相似,但因为“格物”工夫实质指代的这两种工夫与伊川的本质上不同,所以两者的格物论也就是根本不同的。通过对龟山格物论的分析和定性,他对本体的体认(有形上的本心观念,本体能发其神用或必然呈现)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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