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鸣曲的快板乐章一般有两个,分别置于开始和最后,即首乐章和末乐章就像一场演出,开场总是隆重的,压轴也是重要的,中间可以有各种形式的变化。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贝多芬晚期奏鸣曲Op.109的第二乐章是快板乐章Op.110也是。这与作曲家对全曲的整体构架有关。奏鸣曲Op.109的第一乐章并不过分活泼,而第三乐章是个变奏曲,充满了速度与情绪的弹性和张力,既能舒缓地表达安宁、从容、沉浸的内省,也提供了激动、昂扬、思辨的空间。它的整体结构是平衡的。以内省和思辨终结,而不是以惯常的胜利的快板结束,体现了贝多芬晚期的创作境界别有洞天。而钢琴奏鸣曲Op.110的第一乐章不是快板,而是中板,一开始就进入沉思的歌唱,所以第二乐章的快板补充了第一乐章的动力。第三乐章柔板的衔接,使音乐再次陷入沉思,开启与自我的对话,咏叹调是作曲家内心的追问和寻找。快板赋格段落的进入标志了贝多芬哲理思索的新阶段,新阶段里是缜密的思辨、心境的反复和进一步的突破与提升。
这些是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中的表达,在他创作的早期,思想还没有这般成熟,但作品已带有其风格的痕迹。拿这首Op.2之1来说,第一乐章反映出贝多芬性格的特点:不屈不挠地奋进,永不放弃的探索。主部是它显性的斗志,副部是它隐性的脆弱。任何人都会有心底的脆弱,贝多芬也不例外。展开这种脆弱,是贝多芬的勇气。
第一乐章是作曲家的起笔。起笔一般会带有自己的烙印。因为那是你最想说的话,最直接的表达方式。等到你停下来,回过头想一想,你会想到一些与此相关的人和事。他们的影响渐渐在你笔尖显现出来。
在这首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快板)和第四乐章(最急板)之间,有两个稍慢的乐章:第二乐章柔板和第三乐章小快板。音乐中的快慢是相对而言的,小快板本来不算慢,但与此后的极急板比起来,也实在算不得快了。这两个乐章好像首尾两场战斗中的两朵小花,撑开了两片不同寻常的精神家园。
在快板乐章之间夹着慢乐章,是我们常遇到的。但不寻常的是,这个第二乐章没有承接着刚才贝多芬的风格,贝多芬的气势,哪怕贝多芬的幽暗。它好像拉开了一幕与前无关的景色:风轻云淡,柔美无边。
这就仿佛一场战役的暂告段落处,士兵从紧张的情绪中释放出来,回想起家园的美好,童年的梦境。如果单独拿出这一乐章来看,你可能不会想到这是出自贝多芬之手,而更多会觉得是莫扎特音乐的味道。它的开场太心平气和了,太气韵贯通了,太沁人心脾了,而似乎只有莫扎特的音乐才能如此流畅,如此美好,如此典雅,虽然莫扎特音乐并不止于此。贝多芬的音乐怎么会看不见阻力,看不见抗争,看不见险峻,看不见不服呢?只有莫扎特,把眼泪弹去,从心底抹得干干净净,展现一个仿佛度身世外的戏剧世界。
但这,确是贝多芬带来的美好。我们可以理解为这反映了在他创作早期,莫扎特音乐带来的影响。被称为“维也纳古典乐派”的三位大师,其创作是有一定关联的,虽然他们的创作个性各不相同。贝多芬长期被后人誉为“集古典主义之大成,开浪漫主义之先河”,骨子里其实是非常古典的,到创作后期,反而愈加将自己“禁锢”在被浪漫时尚所摒弃的古典“孤岛”中。晚期贝多芬的孤独,很大部分源于此:一种音乐理想与追求的独自而行。
在这首奏鸣曲的第二乐章,我们看见贝多芬骨子里的古典溢于纸上,同时又带有他的个人特点:对节奏敏感把握和趣味协调。贝多芬是节奏运作的大师,所以他的音乐富于动力,又层出变化。他不以旋律见长,但这首柔板乐章的旋律却是如此温润优美;他不喜儿女情长,可这首柔板乐章却如此细节雕琢、精致可人,充满了古典的韵味。就好像,贝多芬袒露出最诚恳、最透明的心,这颗初心本如此柔软,如此清澈,没有防御,没有自卫,当然更没有反击。这是田园的原生态,没有受过伤害,也没有想到可能会受伤害的单纯袒露的初心。(www.xing528.com)
这么美好的乐章,让我们模糊了贝多芬的印象,但也让我们想到一句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不是一开始就是钢铁,要经多少锻造、磨炼,才成铁成钢。贝多芬在人们印象中是个硬汉,但硬汉也不是天生的,多少锻造、磨炼才成就他后来的形象。而这形象并不能掩盖构成其生命体的多元:就像这第二乐章,是一个年轻人心里柔软的梦幻。他让自己沉浸在这个梦幻中,谱写出它的模样。
柔板,是它的提示。dolce(柔美),是它补充的提醒。弱起小节一开始,就给了我们一个柔美的强调。这一乐章,不同于第一乐章起始的F小调,同主音大调(F大调)带来这一柔美乐章的温暖阳光;速度缓慢,但不失流动性;旋律柔和、平稳,以音阶式的级进为主;装饰音婉转润和,平滑地连接着旋律,有莫扎特钢琴奏鸣曲K332慢乐章的风韵;句读细腻精巧,起落之间尽是古典口吻;节奏沉稳、均衡,不疾不徐,舒缓有致(请见谱例3)。
谱例3:
当音乐转为F大调的平行小调D小调时,在扩大的音响空间,有着更为流动和变化的音乐进行。双音的加入,使中声部的音响更加温润厚实;右手跨越左手的低音点缀,让音乐的分布有了灵动的改变;十六分休止符的大量应用,令节奏充满顿挫的趣味;三十二分音符的铺洒,给音乐带来了明显的动感;向下一阶段过渡的属准备中的左右手三连音交替,是令人惊讶的妙趣,将此前已不断尝试流动、变化的音乐推向了节奏重心摇摆恍惚,却又韵味别致的情调,但很快回归正途。需要指出的是,这一部分已经有了较为明显的贝多芬特点,比如附点动力、二度动机的不断展现,都让我们在流动的音乐中,感觉到了贝多芬的张力。
再现部再现第一部分的内容,但与之有颇多不同,不仅采取变奏的手法装饰了原先的线条,而且节奏上有了更多的变化(请见谱例4)。例如此前昙花一现的三连音节奏形态,在再现部中得到较大的发展,不但用在连接上(如第35小节),也用在旋律主体部分(如第36小节),更发展为左手六连音的律动,成为右手悠扬旋律的伴奏,并时常与旋律形成6对8(即3对4)、6对4(即3对2)的节奏交错,让音乐既动力不绝,奔涌向前,又不显仓促,从从容容(6连音可以看成两个3连音,并不稳定,而与之对应的8与4易于四平八稳,它们的交错是稳定与不稳定的制衡,如第41、42小节)。
而当右手忽然摒弃了稳定的步伐,也跟随左手的六连音律动一起摇曳,并适时添加了一系列十六分休止符的俏皮气口时,音乐一下子变得轻舞飞扬,充满幻想。连续终止式结合此前的旋律与节奏特点展开,既不断暗示该结束了,也在音乐发展上继续着尚未尽兴的幻想与变化。就像一个孩童,时间有限的美梦快醒了,却仍在一遍遍提醒自己要醒来的同时,继续抓紧时间做着尚未全然醒来的梦。但不谐和色彩已不断闪现(如第54小节左右手三连音对置出的连续二度音程效果),暗示了现实情形的不容乐观。贝多芬终于结束了这一乐章,完成了最终幻想。不仅保留了三十二分音符的流动特质、三连音的奇巧效果,而且发展了三连音的即兴色彩(十六分音符的三连音变化为三十二分音符左右手交替衔接的形态,使音乐具有了华彩的性质),让第二乐章拥有了更多的想象力。
谱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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