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奏鸣曲共有四个乐章,如果把它整体比喻成一个作曲家对钢琴奏鸣曲这一体裁的最初尝试,那么在起笔的第一乐章,则已凸显了贝多芬的独特个性。例如,一往无前的斗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顽强和不屈。
F小调的主部主题以分解和弦上行加音阶式回落为特征,自一开始就展现了直冲云霄的气势与心志,和暂不能前行的迂回反思(第1、2小节)。模进的开始,是第二次探索的尝试(第3、4小节),将高点之下的回落态势分裂出来再模进(第5、6、7小节),既体现了向上进取的继续,也同时反映了阻力的紧随其后。虽然旋律在一步步二度上行模进,但每一次高点之后都摆脱不了命定(主部材料设定)的回落(请见谱例1)。
谱例1:
装饰音的加入使音乐的每一步探索都显得不易(形成六度、七度的大跳,如第5、6小节),增加了奋斗的艰辛感。旋律从乐章弱起小节的最低音c1音开始,到第7小节c3音最高点遥相呼应,强调的高点音(时值为到此为止的最长:二分音符,力度为到此为止的最强:ff)和其后慢慢拉长的回落,是前一阶段情绪的放大(第7、8小节)。只是有细微差别:之前的回落后皆有二度上行的小小反弹(如第2、4、5、6小节),那是希望的升起。一次次试图突破,一次次依然坠落,但一次次仍旧没有泯灭这一点点的希望。可在最后一次,眼看到达顶峰时,却仍暗淡退却。在看似做了最后努力的上行装饰音修饰后,旋律没有上扬,而是继续二度下行(第8小节)。于是接下来同一个小节内,无限延长的气口是一个忧伤的沉默。前一部分的所有努力,看似积极的所有动态,得到的是一个没有看见希望的结局。
但是作曲家不认同这个没有希望的结局,或者说,贝多芬不认为这是站得住脚的答案,所以在这里他用了半终止。这只是战斗的初歇,虽然暂时看不到希望,但他不会放弃,他在继续寻找,寻找突破。
属调上的旋律从左手低音区开始(第9小节起),仿佛接过了奏鸣曲刚开始右手的旋律态势。它在唱右手刚才唱过的歌,它在经历右手刚才经历的悲壮,只是:刚才右手旋律奋进时,左手是配合它的笃定的柱式和弦,坚毅、果敢;现在左手旋律涌动时,右手没有简单模仿左手的伴奏,而是开启了另外的层次,以分裂出来的回落剪影,在不同声部错落模进、呼应,最后索性以此变形为切分形态的乐汇,一路下行,一路连接至副部。
当副部旋律以主部主题前一部分的分解和弦倒影形态呈现时,刚好契合了主部主题后一部分的下行态势(请见谱例2)。副部的整体形态跟主部基本动态相反(一个向上进发,一个向下滑落),它的情绪也和主部基本情绪相反(一个蓬勃积极,一个幽暗低沉)。这实际上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主部暗含了这两面气但是以积极向上的其中一面为主;副部发展了另一面,但让你看到黑暗中生长的光明,苦中作乐的空间,暗淡中积蓄的力量。
谱例2:
主部曾是连续的几个排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副部以两小节为单位(第21、22小节),在关系大调上进行了连续三次的陈述。前两次完全一样,第三次本也相同,但在最后一个小节开始了绝地反击。
音乐中的重复,从来不是多余。它是一种态度,告诉你,我有话要说。就像一个人的忍耐往往有后期的爆发,重复是音乐的忍耐,积蓄可能爆发的力量。
当贝多芬将一个意思,不是递进着诉说,而是原封不动地对你说了三次,你应该知道接下来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当一个旋律形态已经触底,它所能做的只能是触底反弹。
副部旋律在连续两次完全相同的下行呈现后,第三次追加了上行的探索(第25至28小节)。这是一个逻辑的映照:主部主要上行态势,但在高点处回落了下行的思索;副部主要下行态势,可在低点时触发了上行的脚步;主部从下行的思索中分裂了思绪,进行模进,模进汇合成连接部,顺势过渡到副部;副部于上行的乐汇中分裂,也模进,模进渐渐发展、推进至顶峰,再顺势而下,连入紧接其后的结束部。结束部经过三次终结尝试,巩固了降大调的调性。这首奏鸣曲的呈示部暂告结束。(www.xing528.com)
呈示部是奏鸣曲式的第一部分,还有两个部分:展开部和再现部。顾名思义,如同一场戏剧的开演,呈示部是起初阶段,起初的呈现。主要主题(一般有相对比的两个)呈现在人们眼前,它们的特质、矛盾、色彩一并呈现。但这些特质、矛盾、色彩,能够有怎样的发展、调和(或激化)、演变……则是展开部给人们的悬念。这也像是一个谜。你看到了最基本的原型,但你不知道它还能变出什么来,或者它引发你的兴趣:如果你是魔术师,你能变出什么来。
作曲家是这个魔术师。当他决心用奏鸣曲式来谱写一个乐章时,就面临这个挑战:向听众呈示完主题之后,他必须将其合理展开。他既要注意相对比的两个主题(在奏鸣曲式它们往往被称为主部和副部,或第一主题与第二主题),善于发现、发掘它们不同的发展潜质,也要积极发散思维,突破局限,找到最佳的展开路径,将一篇半命题文章做好,既撒得开,也收得回。
贝多芬开始了对第一首奏鸣曲的展开。展开,说明不是另起一篇,而是在原型的基础上发展开来。展开,也往往不是开门见山地进行,而是经过一定的导入过程,然后再慢慢发展。所以,我们首先看见似曾相识的呈示部模样,也即展开部的导入部分。
相似的旋律形态,相似的动力方式,不同的是调性和材料的紧凑。因为有此前副部调性的过渡与巩固,所以在呈示部主部的关系大调上展开音乐,显得十分自然。大调和小调的色彩是不一样的,因而展开部一开始就呈现出与前一部分不一样的精神面貌,虽然它们好像说的是同一个意思。
大调的色彩,动力凝练的主部,使展开部一开始就神采奕奕。有句话叫:以柔克刚。贝多芬虽然生性刚烈,但在这里主要展开的倒不是动力极强的主部,而是带有阴柔色彩的副部。或者说,由于副部可以看成是主部不那么严格的倒影,所以贝多芬展开的是阳光背后的阴影。他直面这个阴影,重复它,模进它,剖解它。他把它看得清清楚楚,让它的机关无处可藏。他在给自己力量,给自己理由——困难不过如此,你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希望?
展开的副部起初是循规蹈矩地模仿呈示部的样式表达,但很快有了自己的模进路线。贝多芬呈示部中主部主题分布在不同声部的写法,出现在展开部里,副部的旋律转调着,一层层低吟浅唱,像花瓣一层层拨开。刚才以为省略的连接部,此刻仿佛夹杂在其中,让你有雾里看花的熟悉与迟疑。呈示部里贯穿副部的八分音符伴奏音型,在展开部依然伴随始终,使这里所有看似熟悉、看似陌生的元素聚合在统一的气场中,令展开部虽长但不涣散,元素多但也性格鲜明。
重复低音是它的性格之一,笃定不变的节奏是它的性格之二。这两者就是坚毅的力量。当一个看似暗淡、不断下倾、时有变化的展开部,遇上一个带着笃定、坚毅气质、永无止息运动着的伴奏时,那个永无止息就是最简单的坚持。最简单的坚持往往给予人最强烈的动力。
因为这个坚持无始无终,不浓不淡,却总在那里。不因在阴影中而黯淡,不因在奋斗中倦怠。它让我们看到一股持久的“气”,贝多芬的气贯长虹在这部作品中已见端倪,他奋斗的持续,他在低潮的持续,他一点点积累的持续,他把所有元素掰碎了再重新打造发展的持续……
当属持续音一再出现,当主部特有的三连音下行音型不停地模进闪现,我们知道,作曲家已做好了再现的准备,就要进入这一乐章的第三部分即再现部了。
厘清了思路,整理了心情,再现部干净利落,在统一的调性下,布局与呈示部基本一致,只略微不同。主部的柱式和弦伴奏变细碎的四分音符为单个二分音符与二分休止符的叠加,增添了自信与气势;连接部由于不再担任过渡调性任务,也就在主部调性上再现;副部和结束部几乎没有变化,只根据当时钢琴的音域范围相应调整一下。结尾之后,没有展开了,所以要很好地收束。这个盖棺定论是确定的,在三次简短而肯定的收束后,是补充的长音凝思。连续两次的长时思索(连续两个ff!)后,是义无反顾、铿锵有力的连续柱式和弦,节奏由密集至宽广,构筑完贝多芬这首奏鸣曲的第一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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