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和语言在人类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即使文化的某些方面有所缺失,这两种事物却共同存在于所有社会。巴西亚马孙地区的一个部落,其成员使用的语言中不包含数字,没有关于颜色的专用词汇。他们没有创世神话,也没有简单的人物线条画以外的绘画。但是,他们拥有大量以歌曲形式存在的音乐,这正说明了音乐和语言在人类生存中的普遍性。[51]人们曾经发出这样的疑问:“既然音乐并不具备明显的与生存相关的价值,为什么进化会给予人类这种复杂且天生的机制?”“为什么我们拥有音乐,让这种没有明显原因的东西占据着我们的生活?”[52]这是因为他们误把音乐当作附加于语言之上的“听觉甜品”,只看到了它的美学价值和情感价值,却忽略了其在人类生存中的各类功能。实际上,音乐和语言一样,共同承担了很多社会功能,它们在这些功能上相互影响、相互支持,在人类社会中共同运作、缺一不可。
(一)信息功能
信息传递是人与人的基本交流方式。
通过信息传递,人们才可以在社会中彼此分享各自的经验感知,并更好地分工协作。语言的信息功能极其卓越,无论多么丰富的信息,都可以借助语言的形式传递给他人。从古至今,人类知识的积累,社会文明的进步,是以语言的信息功能为基础的。纯音乐的信息功能略为逊色,因为它很难表达准确的意义。尽管如此,仍然有一些民族用演奏乐器来代替人类语言表述,例如非洲的通话鼓就通过节奏和音高的变换表达多方面的内容。[53]我国有些少数民族中,作为表义工具的乐器也能够“说话”,突破了自然口语在传播空间上的局限,在某些特殊语境下甚至能够起到隐语和密码的作用。[54]而声乐因多数带有歌词,用语言丰富了音乐所传递的信息,例如中国古代很多诗歌其实都是通过歌曲形式传播的。这样看来,音乐和语言在信息传递的过程中能相互补充、共同发展。
在信息传递过程之中,人们可以借助与音乐、语言相关的其他形式。例如,语言中有“副语言”,即与话语同时使用或单独使用的手势、身势、面部表情、对话时的空间位置和距离等。[55]音乐中也有“副语言”,即与演奏、演唱同时使用的眼神、手势、体态等,有时还包括服装。[56]这些无声的形式能够传递某种信息,并能增强有声语言或音乐的表现力。不过,副语言与文字、乐谱一样,都是建立在语言和音乐的基础之上的,它们所传递的信息非常有限。
(二)交际功能
人际互动能够建立或保持某种社会关联。无论是用语言还是音乐进行交际,总是有信息的发出者和接受者双方,并存在信息的“编码—发送—传递—接收—解码”五个阶段。信息产生于一定的语境当中,包括时间、空间、情景、对象等因素。语境对语言或音乐风格产生影响,并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信息。一般情况下,语言信息更容易被接收和解码,而音乐信息虽然也能被接收和感应,却很难准确无误地进行解码。所以,听者如果想要准确地掌握音乐信息,不仅要直接从声音中获得感情,而且还要了解作曲者其所处的时代背景,了解他们的创作意图等。[57]当然,听者也可以通过作品名称来感知音乐的内容。但是,很多音乐都没有名字,有些音乐的名字也是后来加上去的,不一定反映了所表现的内容。比如中国的二胡名曲《二泉映月》,作者阿炳最初称它为“依心曲”“自来腔”,并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名字。后来为了对外介绍,就结合了自己曾经演奏的地方——无锡惠山二泉亭,和自己曾经学过的音乐——《三潭印月》,才有了现在的曲名,实际上与乐曲内容一点关系都没有[58]。
信息从编码到解码是一瞬间的事情,却又是一个复杂的程序,关系到人的生理机制的运作、心理机制的运作,还有声波在空气中传播的物理过程。语言的交际主要包括编码和解码:说话者为了表达某一信息,首先要在语言中寻求有关的词语,按照句法规则编排起来,进行编码;说话者力求编码清晰、明确,避免失误。编码完成,通过发音器官输出。信息一经输出,声音就会通过空气等媒介传递,达到听话者一方;听话者的听觉器官开始运转,接收信息,并进行编码,将他还原为说话者要表达的信息。[59]在语言交际的过程中,编码失误会影响信息传递,解码失误则容易产生不解或误解。如果信息的发出者和接受者来自不同的文化语境,那么语言交际就很可能不能顺利进行。音乐的交际过程更为复杂,在声音的发出者和接收者之间,还存在一个中介角色,那就是表演者。作曲者首先是声音的发出者,将思想感情转化为听觉或视觉形式,这是对原始信息的编码;然后,表演者作为声音的接收者和发出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将信息解码,并重新编码,用乐器或发音器官表达出来;最后,听者作为声音的接收者,接收表演者所发出的信息,并在大脑中进行解码,试图还原为作曲者或表演者要表达的信息(图2-3)。由于不断编码、解码,音乐信息的交际过程可能存在更多误解。Cooke曾经说:“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对一首乐曲(而不是歌曲)的内容作出完全错误的解释,而仍然有兴趣去欣赏这个作品,尽管完全基于误解。”[60]与语言中的误解有别,音乐中的误解并不影响人们的交际,有时候甚至起到了积极的效果,使跨文化交际得以顺利进行。所以,在不同文化团体的交际中,语言和音乐可以并用,起到互相补充的作用。
图2-3 音乐交际模式(根据Kendall&Carterette的音乐交际模式改编)[61]
(三)行为功能
行为是指人们一切有目的的活动。语言不仅是说话者或写作者有意义的表达,而且还是他做出的有意识的行为。如此看来,言语本身就是一种行为,“言”中有“行”,“言有所为”[62];并且能够产生一定的效果,“言必行,行必果”。Searle将言语行为划分为5种:(1)阐述类,描写状态或活动的行为,旨在使说话者对所表达命题的真实性作出承诺;(2)指令类,试图使听话者去做某事的行为、所表达的心态是希望;(3)承诺类,使说话者对某一未来行为作出承诺的行为、所表达的心态是意欲;(4)表达类,表达说话者的某种心态的行为;(5)宣告类,使客观现实在说话的同时即发生变化的行为,此类行为的实施一般要依赖语言外的各种规约。[63]音乐也是一种行为,音乐表演可以与某种特定非音乐目的相结合,并与适应于某种非音乐目的的行为模式共同展开。在遥远的部落时代,音乐所表达的心态是希望,能够鼓舞奔赴战场的将军战士,慰藉留守后方的老少妇孺。[64]古今中外,在多数外交场合,双方也常常会使用音乐。这不仅是文化的传播,更是表达音乐的发出者某种心态的行为,能够使不同社团之间保持友好、稳定的关系。某些民间仪式性音乐,是使客观现实同时发生变化的行为,能够超度亡灵、祈雨祈福等。在特定礼俗的制约下,音乐表演的曲目、时间、地点、形式都有严格的规定。[65]可见,音乐与语言一样,其行为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表2-3)。通常情况下,音乐不如语言表达得那么具体,语言又不及音乐那样富有感染力,二者通常结合在一起,在行为中起到互相补充的作用。我们可以回想一个熟悉的场景:在奥运会的颁奖仪式中,裁判宣布中国队员夺冠,让每个中国观众都激动万分;紧接着,《义勇军进行曲》响起,更是把每个中华儿女的情感推向高潮。试想,如果没有语言的解说,或者音乐的伴奏,那么这个颁奖仪式还算是完整的行为吗?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充分显示了音乐和语言在行为功能上的互补性。(www.xing528.com)
表2-3 语言与音乐的行为划分(根据Searle对言语行为的划分改编)
(四)思维功能
思维是在表象、概念的基础上进行分析、综合、判断、推理等认识活动的过程,是人类特有的一种精神活动。众所周知,语言具有思维功能,是人类思维的工具,帮助人们达成对外界的认知,储存认知成果,并且发展人的认知能力。音乐也有思维功能,它是人类艺术地认识世界和掌握世界的优选路径[66],聆听音乐能提高人们的空间推理能力、视觉空间想象力、记忆力、智力等。[67]过去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人脑的左右半球有明确的分工,左脑主管严密的逻辑思维,右脑主管开放的形象思维;左脑从事人类的语言活动,右脑从事人类的音乐活动。现在看来这种说法未免过于绝对。根据现代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左脑主要涉及随时间流动的事件之间关系,它所主导的功能不仅是语言文法上的转换,还包括逻辑分析,连续的身体运动,以及对节奏模式的知觉和概括化;右脑主要处理同时发生的事件之间的关系,它所主导的功能包括知觉幻想,身体位置,音乐的旋律、和声等。[68]说明在语言或音乐的加工中,左脑和右脑是同时参与的。相比较而言,左脑偏重于加工语言活动,右脑偏重于加工音乐活动,两种活动在大脑中协同合作,共同发展了人类的思维能力。
人们在进行思维的时候,总是先要思考准备,再用声音形式表达出来。在语言研究中,“内部言语”是一种不出声的言语活动,在思考、观察、记忆、阅读、写作以及语言学习中广泛应用,人们尤其擅长用母语作为内部言语。[69]在音乐术语中,“内心听觉”是一种能听见物理上不存在、但在大脑中“存在”的一种“虚拟”的音乐能力。普通听觉多强调外部听觉的感知与记忆,而内心听觉以此为基础,更加强调声音在心理上的自如运用。[70]也就是说,音乐表演者在表演之前已经在头脑中构思出将要表现的声音形象,默读乐谱时音符也能自动转换为听觉意象,这在受过专业训练的人那里能运用得自如。这说明,人们的思维水平越高,内部言语或内心听觉水平就越发达。
(五)审美功能
人们欣赏着美的自然、艺术品和其他人类产品时,能够产生出一种特殊的心理体验,即审美体验。审美不同于动物生理本能,也不同于物质生活享乐,它不带有任何功利色彩,是物质与精神、情感与理智的统一,也是人类所特有的高级精神需求。[71]音乐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美”就是它的本质,审美就是它最重要的功能之一。语言也可以是一种艺术形式,文学作品与音乐作品一样,凝聚着创作者的审美理想和审美趣味。当然,音乐和语言的审美方式是不一样的,前者依靠的是与节奏、旋律这些声音形式。艺术的美不在概念,如德国哲学家Kant所说:“唯有依赖于形式,才有那种愉悦。”[72]中山大学高小康教授更为直接地告诉大家,音乐的审美依赖于形式:“不必从乐曲中想象巍巍乎高山,洋洋乎流水,音乐就是音乐。”[73]笔者则认为,根据意义理性和感性的划分,音乐的审美在于感性意义。即使我们不用思考,不去推测一段乐曲到底讲了什么,也能从声音形式的运动中获得美的享受。正是由于依赖于形式,音乐不能被翻译,也不必被翻译。语言的审美虽然也依靠声音形式,但更重要的与语义相关的概念,也即理性意义。我们用一个例子来说明:王安石作诗重炼字,他的七言绝句《泊船瓜洲》,其中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绿”字是改了10多次的结果,终于将无形的春风转化为鲜明生动的形象。我们读这首诗,虽然也能感受到声音形式的韵律美和节奏美,但更多的是被作品所传递的语义信息所吸引,眼前浮现的是美丽的江岸春色,心中产生的是无限的思乡之情。与音乐审美相比,语言涉及深思熟虑,更加注重准确性、得体性。
由于对意义的理解、对审美的把握方式不同,音乐和语言一旦跨越文化界限,音乐作为“无国界的语言”,便能给人带来更多美的体验。你可能偶尔听到一段陌生文化的音乐,就迅速产生了兴趣,能够“理解”它,并想尽办法获取它。相反,你如果偶尔听到一段陌生语言的话语,就不太可能产生兴趣,更不可能从中体会美的感觉了。一个人一生可能只会说一种语言,却可以理解并学会不同国家、不同类型的音乐。由此可见,在跨国界、跨文化的审美中,音乐对语言起到了补充的作用的。当然,审美趣味因人而异。有人喜欢“阳春白雪”,有人喜欢“下里巴人”;有人喜欢古典文学,也有人喜欢网络小说。正是因为多样化的审美趣味,造就了大量不同风格的音乐、语言作品。
审美与娱乐不可分割。人类最早的审美活动就是起源于娱乐,原始诗歌、音乐、原始舞蹈、原始绘画,无不是在原始人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如痴如醉的娱乐游戏中产生的。[74]《乐论》有云:“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75]音乐就是欢乐,是人的性情之中不可缺少的,它能直接唤醒人们的情感体验,带给人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音乐不仅可以借助审美对象来聆听欣赏,还可以通过审美主体的自身实践,达到“自娱”的目的。现代卡拉OK音响的问世,放大了音乐的审美娱乐功能,不少音乐爱好者由鉴赏型转向参与型。[76]去KTV、唱KTV不仅是一种时尚,更是一种生活,几乎成为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休闲娱乐方式。语言的娱乐功能也不可小觑,孩子利用歌谣,从节奏中获得极大的乐趣;成人通过写诗,对纯粹的语言美产生愉悦感。在世界很多地区,流传着“对歌”的活动,一名歌唱者以一首短歌开头挑战对手,让他继续针对歌的内容或运用相同的节奏和韵律来回答。这种能够持续很长时间的语言活动,实际上也是音乐活动,是语言和音乐在审美功能上的结合。[77]
(六)治疗功能
音乐和语言都是一种认知活动,并能引起人们的身心变化。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医学专著《黄帝内经》里就写到:“内有五脏,以应五音”,“喜伤心,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流通精神而和正心也。”[78]音乐可以应用于医学治疗,常见的方式有:针对抑郁症的心境改善,加速生理康复,镇静并引导睡眠,治疗恐惧症,缓解肌肉及自主神经系统的紧张状态,与麻醉止痛剂配合以减轻疼痛等。在心理治疗方面,音乐可以发掘个人情感,促使求助者心境与情绪状态朝着积极的方向改变;缓解人际冲突,在家庭内部和同伴之间重新建立起良好的关系,等等。关于音乐治疗的身心效应机制,研究认为,音乐的音高、音强、音色这些基本成分能够通过直接丘脑等皮层下结构使机体产生自主反应,而不需要大脑皮层的加工。在音乐的加工中,心理机制和生理机制是交互作用的,无所谓先后之分。[79]语言也有治疗功能,常见的方式有:通过语言,揭露产生高级神经活动机能障碍的具体原因;消除使皮层机能弱化的因素,促使灵活性增加,消除消极情绪;消除高级社会活动的机能障碍,建立新的皮层关系,恢复工作能力;帮助病人适应外部环境的条件。在语言治疗中的心理暗示起了重要作用,它以词和在联想过程中产生的心理活动的影响为基础。[80]可见,音乐和语言的治疗手段和治疗目的并不相同,音乐治疗的手段重于目的;语言治疗的目的重于手段,二者能相互补充,在不同的治疗背景中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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