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传统传播思想中,人始终是讨论的中心,而传播手段(包括传播媒介和符号)则居其次。这既由于中国没有像西方那样完善的宗教传统,也由于中国有着轻言重行的传统。没有神的护佑,凡事要靠自己;语言不是绝对可靠,因而行比言更重要。这种传统也造就了儒家传播中传受兼顾的主体性极为突出。
占卜是中国人最早的传播活动之一,只是其对象是“天”而非人,但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获知“天意”,明白吉凶,从而调整人的行为。这种“天意”,可以理解为自然规律,是永恒的,人亲近、遵循它就是“德”:“有亲则可久”,“可久则贤人之德”。(《周易·系辞上》)人的主体性就在于,通过观察天地万物可以获知自然规律,因为自然规律易于为人所知,“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周易·系辞上》)。人是通过观察天地万物的现象和变化而发现自然规律的,“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这些现象和变化包括“天尊地卑”“动静有常”“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这是其自然状态(《周易·系辞上》)。但即便是自然状态,也会有贵贱之位、刚柔之分和吉凶之变。也就是说,矛盾是随时存在的,人要生存于这个世界,首先就要正视矛盾,了解矛盾背后的规律,明白吉凶之变,从而调整自己的行为以遵循规律。“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周易·系辞上》),设卦观象系辞,就是以象来比拟天地万物的变化,从而推知吉凶变化,调整人行为的一种方式。因此,这种获取“天意”的过程,不是靠神,而是靠人自己的行动——占卜。占卜最大的特点,是不会给出一个直接的答案,不会“说破”,最终决定行为结果的还在于人本身。因而对各种卦象的解释也进一步发展,随着《易传》等内容对《易经》的丰富,占卜本身已不再重要,对占卜的解释越来越重要,对占卜解释的理解也更为重要,目的就在于综合分析信息从而调整行为。《周易》对早期中国人的作用,不亚于西方的理性或后来希伯来的上帝,是中国人面对未知世界、谋求生存的重要保障。可以说,《周易》是中国人主体性传统的力量源泉。一方面,天地万物“易知易从”,人在大自然面前并不是完全无助的,而是可以通过特定的方式(设卦观象系辞),发现其背后的规律,从而调适人的行为;另一方面,天地万物“动静有常”,变化是常态,人必须接受并明白这一常态,不断洞悉复杂的变化,时刻调整自己的行为。
这种主体性的思维在孔子身上表现得极为突出。一方面,这种主体性就来自于“天”,但指向于人世间。“天生德于予”(《述而》),“德”是天赋的,经由孔子传播至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并影响到政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为政》)。而如果“为政以德”,则会实现“风行草偃”和“众星拱辰”的效果,从而四方归服。另一方面,在面向人世间的同时进一步远离鬼神,“子不语怪、力、乱、神”(《述而》),“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先进》),“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雍也》)。没有神的昭示,在自然科学不发达的古代生活是艰难的,孔子的做法却是对未知“存而不论”(庄子语),“未知生,焉知死”(《先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为政》),而且这不仅不可怕,还是“知(智)”的体现。孔子深信:“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孔子将主体性应用于人世间,体现为传播的自觉,一方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另一方面,“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种传播自觉又与自省紧密联系,“传不习乎”,“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学而》),“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宪问》),“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里仁》)。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只怕不了解别人。对“被人知”,个体具有极大的掌控性,只要言行一致,知行合一,就能有效传播自己;而对“知人”,个体确实难以掌控,因而需要追求了解别人的本领。(www.xing528.com)
到了《礼记·中庸》,这种天赋的主体性表现得更为突出,人已然能够“参天地、赞化育”:“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也就是说,人之性与物之性是相通的,两者相通就能“参天地、赞化育”。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礼记·中庸》)。儒家思想虽然指向人世间,是一种入世的哲学,但其初始来源则是自然的人性,即“天命之谓性”,上天赋予的就是性;遵循这种自然的人性,或者说“天性”,就是道,“率性之谓道”。而按照道的原则来修养,就是“教”。由此可见,儒家的主体性是建立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基础上。这种主体性的极致,就是“天人合一”,人可以与天沟通。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思想家建构了系统的天人相通模式。林毓生认为,“天人合一”体现的是“超越的实在”内涵于宇宙之中,而人则是这个宇宙的有机部分,汉儒的“天人合一”是为了建立人的外在行动自由的宇宙模式,宋儒的“天人合一”则意在建立内在伦理自由的人性理想。[52]
明代的王阳明,不仅吸收了儒家的主体性思维,更融入了庄禅的主体意识。庄子假托孔子的口吻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也就是说,一个人要能够真正把握“道”的真谛,主要在于做到“心斋”,即保持开放的心态,超越是非的相对性。这一观念得到了禅宗六祖慧能的呼应:“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为自缚。”(宗宝本《坛经·定慧品》)要把握“道”,就要让内心永远保持流通的状态,而流通的前提就是让内心排空(虚),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无所不出,无所不入,也就是“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即心即佛”。(宗宝本《坛经·机缘品》)王阳明汲取庄禅精神,提出“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王文成全书·年谱一》)。实际上,这种传播的主体性已经深入中国人的骨髓,钱穆就将中国文化的思想概括为“通天人,合内外”[53],这一“通”一“合”之间,流露出“物我融通”的主体意识。在中国古代的信息接受观念中,“观”“味”“知”就体现了这种主体意识。一方面,通过“观”“味”“知”可以获得一种“言外之意”、物外之旨,并以言“观”物,以物悟意,沟通天地万物,最终达到一种物我融和、“天人合一”的至高文化境界;另一方面,通过“观”“味”“知”,使言不离物,物不离意,以意致物,意在言先,最后统一于物我融通的理念之中。[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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