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是《论语》和儒家的重要概念,地位极高。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根据杨伯峻的统计,“德”在《论语》中出现38次,其中意为“道德”的最多,出现27次,如“为政以德”(《为政》),其他分别意为“行为,作风,品质”(6次)、“恩德,恩惠”(4次)和“品质”(1次)。[29]除“恩德,恩惠”外,其他意义实际很接近,指的是一种良好的品质和行为。“德”的概念不仅重要,而且直接被用于传播,孟子曾引用孔子的话“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孟子·公孙丑上》)。“德”的传播流行,如何得以比设置驿站传达政令还快?孔子认为,“德”在全社会的传播体现为两种效应:一是“吸附”效应,体现为“譬如北辰,众星共之”;二是“感化”效应,体现为“君风民草,风行草偃”。“吸附”是由于“感化”,“感化”更利于“吸附”,“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阳货》)。两者均是基于一种情感的内化,而非刑戮的外推,因此可称之为“情感”模式。
首先,“吸附”效应是道德传播的核心目标,是为政要遵循的首要规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孔子认为,君主及其士大夫的统治阶层,要以“德”来管理人民,就像北极星一样,老百姓会围绕在这些有德者的周围。“德”的倡导和持有,将会形成一个以有德的君主为圆心,凝聚了士大夫和普通人民的“德”之圆,中心的“德”会源源向外扩散,外围的人接收了“德”,也会受中心的有德者影响。一个经济上贫富差距不大、大家和平团结、政治安定的国家,若边远民族还不归服,那就要用“仁义礼乐”的德教来感服他们。“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季氏》)道德传播的“吸附”模式基于孔子的一种假设:“德”是会相互“吸附”的,“德不孤,必有邻”(《里仁》),有“德”的人不会孤单,自有志同道合者与之为伍。孔子高度评价鲁国的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公冶长》)意思是说,如果鲁国没有君子,那宓子贱的好品德是从哪里来的?因此,居住和交友也应该力求接近“德”。居住要选择有仁人聚居之地,不然人就无法变得聪明。“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里仁》)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后来的“孟母三迁”原因就在于此。交友要选择“益者三友”,远离“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季氏》)同正直、信实和见闻广博的人交朋友,将获益匪浅;和谄媚奉承、阳奉阴违、夸夸其谈的人为伍,则危害严重。简言之,“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季氏》),看见善良就要生怕赶不上似地追赶,看见邪恶就要像手碰到沸水一样避开。
由于“德”的“吸附”效应,作为统治阶层,对一切有“德”的贤人,要大胆任用;对一切无“德”甚至违“德”的人,要坚决排除。孔子在回答鲁哀公“如何让百姓服从”的问题时说:“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为政》)提拔正直(有德)的人,百姓就服从;若提拔奸邪(违德)的人,百姓显然就不服从。子夏举了两个“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的例子:“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颜渊》)舜得天下后,经过挑选,提拔了皋陶,坏人就难以存在了。汤有了天下,也用挑选的方式提拔了伊尹,坏人也难以存在了。这就是“以正压邪”的治国之道。这些仁人是国家之“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卫灵公》)。要治理好国家,就要重视治国之“器”,要敬奉和结交那些大官中的贤人、士人中的仁人。国家若是一直由有德之人治理,治国一直贯彻“德”的原则,那就是最理想的状态。孔子深深地赞同这句话:“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子路》)孔子一生都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只不过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无法如愿,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述而》),“在邦无怨,在家无怨”(《颜渊》),“不怨天,不尤人”(《宪问》)。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也能把这种“德”的风气影响到政治上去,也能传播这种“德治”思维,“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为政》)。反之,如果圆心散播的不再是“德”,而老百姓也能感受到,这种传播的结果就是负面的,将会导致整个“圆”的解体。简言之即“上梁不正下梁歪”。曾子就认为:“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子张》)老百姓的离心离德,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统治者“失其道”。因此,若能审出罪犯的真情,反而要同情与可怜他。可见在上位的人守德之重要。孔子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卫灵公》)江山能够智取,但“坐稳”却需要仁德,否则即使得到了天下也会丧失。正如诸葛亮在《出师表》中所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由上可以看出,道德传播的流向是从有德者流向执政者,从执政者流向百姓,百姓进行积极的反馈,从而更加巩固这一“德治”的模式。也就是说,道德的传播始终遵循“自上而下”的原则,要提高全社会的道德水准,必须从上层开始;而要提高上层的道德水准,必须让志士仁人进入上层。子夏所说的“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子张》),即代表了这样一种良性循环。孔子更倾向于“学而优则仕”:“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先进》)普通人是先学习礼乐然后做官,而士大夫的子弟是先有官位后学习礼乐,孔子更赞成前者。但“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与今天的理解大相径庭,儒家的“学而优”更强调道德上的修为,因为儒家的知识实际上是德性的知识。孔子认为“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阳货》)。恭(庄重)就不致受辱,宽(宽厚)就能博得拥护,信(诚实)就能得到任用,敏(勤敏)就能立功,惠(慈惠)就能够管理别人。这“仁”的五个方面主要是道德方面,是“学而优”的重要标准。另外,“优”是过程而非结果,“优而学”同样重要。“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阳货》)爱仁不爱学,弊端是易受人愚弄;爱耍聪明却不爱学,弊端是放荡;爱诚信不爱学,弊端是容易被人利用;爱直率不爱学,弊端是说话尖刻刺耳;爱勇敢不爱学,弊端是容易闯祸;爱刚强不爱学,弊端是胆大妄为。可见,“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完全不像今天所理解的那样(官员纷纷拿博士学位,知识分子一出成果就做官),而是一种对执政官员“德智兼修,学而不厌”品质的要求。这是对“德治”人才的关键要求,也是道德传播“情感”模式的起始推力。否则,“君风民草,风行草偃”和“譬如北辰,众星共之”都无法实现。(www.xing528.com)
其次,“譬如北辰,众星共之”的“吸附”效果,是通过“风行草偃”的“感化”效应来完成的。“吸附”不是出于强制,而是百姓内心的自愿归服,这也是道德区别于法制的本质属性。“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孔子认为,由对刑戮的恐惧,顶多能产生对刑罚的逃避,是外在的;而由百姓内心生成的廉耻之心,则是一种人心的归服,是内在的。季康子曾经以“杀坏人以亲好人”的治国方式与孔子探讨,孔子认为:“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颜渊》)孔子反对杀戮治国,而是主张“德治”,“德”的传播效果就像“风行草偃”一样强大。子贡在评价孔子时说:“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子张》)即让百姓立足于社会,百姓就能立足;引导百姓,百姓就能前进;安抚百姓,百姓就能前来投奔;动员百姓,百姓就能齐心协力。“风行草偃”的“风”是由上层统治者发起的,亦即孔子所说的“先之劳之”“无倦”(《子路》),统治者为百姓带头,且永远不懈怠,才能让百姓勤劳工作。在这个方面,“国”与“家”是高度同一的,“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泰伯》)。周公也曾说:“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微子》)君主不怠慢他的亲族,对大臣不求全责备,老臣无大故就不抛弃。孔子极为推崇周公,视其为圣人,二人所见如出一辙。
“风行草偃”的“感化”效应,目标是“草偃”,但前提是“风行”,二者缺一不可。季康子还曾向孔子请教:“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孔子则认为:“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为政》)孔子的这番言辞极具“传播”意味,指出了传播的互动性质。统治阶层对待人民“庄”(严肃认真),人民也会对他们“敬”;统治阶层践行孝与慈,百姓看在眼里,就会对他们“忠”;统治阶层提拔好人(举善),教育能力弱的人(教不能),老百姓也就会相互劝勉。正如曾子所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学而》)处于圆心中的统治阶层,如果都谨慎地对待父母的逝去,缅怀先祖,自然就出现“民德归厚”了。这就是孔子所言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子路》)。亦即正人先正己:“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子路》)君主或统治阶层人员,只要端正了自己,治国有何难?自己都不能正,如何去正人?孔子的这一观点多次体现于和季康子的对谈中:“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颜渊》)也就是说,要端正社会风气,首先要端正统治阶层的道德风气。孔子还对季康子说:“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颜渊》)意思是说,你自己如果不贪求太多的话,即使奖励老百姓去偷窃,他们也不会去干的。“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宪问》),上层的人崇尚礼,那么就容易让百姓听从。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是,樊迟想学种庄稼和蔬菜,遭到孔子责备。孔子认为:“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子路》)孔子一语指出了这种道德传播模式的真谛,即在上者注重“礼”,百姓就无人敢不敬;在上者行为正当,百姓就无人敢不服;在上者尊崇诚信,百姓就无人敢不说真话。真能做到这样,老百姓就会带着儿女前来投奔,还需要自己种田种菜吗?此语即孔子道德传播模式的枢要:统治阶层以践行“德”为表率,就会达到“风行草偃”的传播效果;而“风行草偃”的结果又会带来“譬如北辰,众星共之”的“吸附”效果,四方百姓争相前来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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