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志向,是通过重构一种社会共享的价值,实现人伦遗产的继承和文化的重建。这实际上是一个如何传播德性知识(如何传播价值)的问题。而德性知识不像一般的知识,仅仅通过告知或劝说是无法成功传递的,必须考虑经验层面的问题。德性的知识只能说明价值的基本原则和内容,具体操作必须落实到无限多样的现实情境中,现实情境的复杂性又进一步影响到知识传播的可行性。正如雷蒙·威廉斯所说:“告知(telling)是生活的一个方面,获知(learning)是经验的一个成分”,“只有经验能教导人”。[23]
孔子以仁释礼就是一种将知识建构和传播实践合一的努力,其中“仁”是知识的内核,“礼”是外化的实践,两者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仁”的知识一旦建立起来,“礼”的实践就成了这一知识能否为社会所共享的关键。在《论语》中,“礼”既是传递“仁”的媒介,又是“仁”是否成功传递的实践标准。“礼”的知识内核与外化实践就是“知行合一”精神的极佳体现,不仅因为“礼”要体现“仁”的知识,还因为“礼”本身也是一种知识,“礼”承担了将“仁”和“礼”的双重知识进行实践的重任。虽然在《论语》中,孔子对于“礼”的本质和作用没有直接说明,但在《孔子家语》中却有清晰的记录。孔子认为,礼的直接作用是“节事神,辨尊卑,别亲疏”:“非礼则无以节事天地之神焉;非礼则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焉;非礼则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婚姻、亲族、疏数之交焉。”(《孔子家语·问礼》)从形式上说,这是通过行为规范来明确等级秩序;从本质上讲,这是通过行为来传递一种社会共享的价值。而“礼”的最终作用,是用以建构一种共同的文化,从而实现社会的整合。其价值传递的途径是:首先君主以“礼”(的行为)行事,而这“礼”(的行为)能够“教顺百姓”,从而扩大到全社会;当通过行为的教化产生效果之后,才考虑对礼进行规范化和制度化的确认:“既有成事,然后治其雕镂文章黼黻”,“其顺之也,而后言其丧祭之纪,宗庙之序”。(《孔子家语·问礼》)也就是说,“礼”的制度化(礼制),是在“礼”的观念被广为接受、“礼”的本质成为社会共享价值之后的事情。观念广为传递,价值被社会所共享,共同的文化便得以形成。为了传承这些共同的文化,还需要一些形式化的东西加以固化,包括“丧祭之纪”和“宗庙之序”。其中的逻辑,就是观念层面的东西用行为加以体现,行为的实践用规范加以固化。简言之,就是“礼”的观念在先,同时体现为君主“礼”的行为,然后扩大至全社会“礼”的观念和行为,最后将其制度化为行为规范,以传承这种价值。
明白了礼和礼制的区别,也就明白了礼的精髓。有子说:“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学而》)“礼”在没有被运用的时候,体现为一种行为规范,其形态还是知识的,规定了“礼”的基本原则和具体形式;但是,在运用“礼”的时候,具体形式并不是无所不行,一旦行不通,就不能局限于“礼”的形式,而要根据“礼”的本质功用“和为贵”,即为了求恰当而恰当地行事。这个时候,就有了“礼”的本质属性和表现形式上的差异,但归根结底这仍是“以礼节之”。萧小穗借用Searle(1969)的理论框架,认为中国古代“礼”的规则有两种:制约规则(regulative rules)和构成规则(constitutive rules)。“制约规则是一种‘说不’的、封闭式的规则;而构成规则是开放的,允许行动者有一定程度的选择自由”[24],“偏离某种具体的制约规则,不等于就走出了礼的范围,只要沟通者仍在既定的构成规则和操作规则的涵盖范围之内,他的行为就仍然是合理的”[25]。实际上,“礼”有本质和表象之分,即“礼”和“仪”之分,“礼之本”最为重要,直接决定了“礼之表”,只要遵循“礼之本”,“礼之表”不需要拘泥于固定的形式。因此,“礼”的内涵,就体现了一种知行合一的精神;“礼”的运用,也展示了一种知行合一的智慧。对儒家来说,符号所承载的价值内容,必须落实在现实世界才有意义。所谓“智”者,就是经历了这种实践的体验,才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为政》)之感。《大乘百法明门论》说得更为透彻,所谓“慧”,就是“拣择为性,断疑为业”。“智慧”合成一个字,指的就是这样一种能力:在知识落实到实践的体验中,深谙自己的所长和局限,学会了选择和断疑,从而具备了面对复杂现实并生存下去的能力。(www.xing528.com)
因此,德性的“知”是离不开“行”的,而且从传播的角度看,“行”比德性的“知”更重要。因为“知”是传播的内容,而“行”是传播的手段,而且是最有效的手段,远胜于“言”的手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感叹“予欲无言”,理由是“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司马迁就非常认同孔子的这种方式:“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史记·李将军列传》)《论语》中随处可见这种“行”重于“言”的论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里仁》);“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宪问》);“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里仁》)。子夏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学而》)子夏认为,重品德而非美色,尽心侍奉父母,与朋友交往言而有信,为君主愿意豁出性命,这样的人,即使嘴巴上说没有学,也必定认为他是学了的。正因为德性知识本身与实践之间巨大的鸿沟,孔子很担心那些学了不实践、有错不能改的人:“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对于那些表面接受、实际不改的人,孔子更为反感:“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子罕》)德性知识的最佳传播方式,是传授的人首先学习并实践,学习的人在接受知识之后更要实践,实践之后还要去温习和反思学过的知识。曾子“一日三省吾身”,其中之一就是“传不习乎”(《学而》),即反思知识在传播给别人之前,自己是否实践过。知识传播者需要实践,知识接受者更需要实践。在《论语》的开篇,孔子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而》)学习要经常实践,方能达到效果;经过实践的旧知识,若再次经过反思,则又可有新的收获:“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为政》)“温故而知新”不是简单地重读或回忆,而是在重温的同时“思”。“思”和“学”是紧密不分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只学习不思考,就会被知识的表象所蒙蔽,只思考不学习,就会疑惑而缺乏信心。据皇侃《论语义疏》,“温故”就是子夏所说的“月无忘其所能”(每月复习自己所能的),“知新”就是子夏所说的“日知其所亡”(每天知道所未知的)。(《子张》)[26]“温故而知新”,一方面知道自己学到了什么,另一方面又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这就是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为政》)
这种知行合一的精神贯穿于儒家思想之中。宋代的朱熹提出“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朱子语类·学三》),“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二者皆不可偏废。如人两足相先后行,便会渐渐行得到。若一边软了,便一步也进不得。然又须先知得,方行得”(《朱子语类·大学》);而明代的王阳明则进一步明确“知行合一”,认为“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传习录·上》),乃至“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传习录·中》)。王阳明所说的“知行合一”,不是自然科学中实验对理论的验证,也不是一般所理解的理论与实践的关系,而是人性在社会生活和实践层面的真实体现。董平认为,人的存在的完整性,或者说人格的完整性要求,是“内在的精神状态与展现于实际生活之中的行为状态保持其统一性”[27]。成中英也说:“儒学的德性不是列举出许多美德,而是对人的总体面貌提出了整体的方案。它要求对生活是如何经营的要有深刻的洞见”,“培养‘义’的精神、做一个正直的人,是人之为人的一个重要部分。它的实现要求以‘仁’为基础,并且需要知识、智慧和正确的行为方式。它同时还需要道德洞察力和实践理性。它甚至还需要更多的条件:它需要对生活本身以及它如何在现实世界中实现有一种道德的理解”。[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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