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斋”和“坐忘”,都是人“主体性接受”的努力,目的是恢复一个本真的精神世界,庄子称之为“真宰”。庄子认为,“真宰”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而且可以通过实践来验证。“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齐物论》)庄子的“真宰”,指向了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一个广大的心灵,如同“天府”和“葆光”。
“真宰”如“天府”。“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齐物论》)这是一种不言而言的智慧和胸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知北游》)孔子也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庄子用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齐物论》)郭象注道:“故欲成而亏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无亏者,昭文之不鼓琴也。”(郭象《庄子注·齐物论第二》)冯友兰说:“一鼓琴就有成有亏,不鼓琴就无成无亏。照郭象的说法,作乐是要实现声音(‘彰声’)。可是因为实现声音,所以有些声音被遗漏了;不实现声音,声音倒是能全。据说,陶潜在他的房子里挂着一张无弦琴。他的意思大概就是像郭象所说的。”[13]这就是知识表达的现实困境,任何能表达的知识都不是整全的,整全是无法用知识来表达的。很多人不明白这一点,还处处彰显其知。这正是老子“道可道,非常道”(《老子·第一章》)、“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老子·第八十一章》)思想的延续。庄子说:“大道不称,大辩不言。”“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齐物论》)大道是无法称名的,大辩是无需言说的;道能说清楚那就不是道,辩说总有达不到的地方。一言以蔽之,知道自己的不知,是人的最高境界,“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齐物论》)。正如老子所言:“知止所以不殆。”(《老子·第三十二章》)这就是“天府”。
能够做到“天府”,自然就做到了“葆光”。“葆光”即“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齐物论》)。成玄英疏曰:“葆,蔽也。至忘而照,即照而忘,故能韬蔽其光,其光弥朗。”(成玄英《南华真经疏·齐物论第二》)也就是要隐蔽自己的智慧,不要外露自己的才智。一方面,由于知己所不知,知道任何一种学说都会有局限,就不会过分偏执于自己的所知,因而自己的知识再丰富,对世界的认识再深刻,都对知识保持着敬畏,对他人保持着尊敬,自然“注焉而不满”;另一方面,任何一种学说都可能从独特的角度,提出独到的见解,因而对待任何人提出的学说,都应该以包容的心态来对待,并可以用这些见解来充实或反观自己的知识体系,即肯定他人并不意味着否定自己,反而充实了自己,因而“酌焉而不竭”。总之,所有的学说或知识都是源自人们的疑惑,指向未知的世界,只在乎所提的问题和对问题的回答,而不必拘泥于由谁提出(避免个人纠葛),因此“而不知其所由来”。做到了这三点,就是“葆光”,即潜藏的光明,这是人类知识交流的理想状态。(www.xing528.com)
在对“真宰”的解释上,历来众说纷纭,我们倾向于采纳陈鼓应、沈清松、傅伟勋和方东美的见解。陈鼓应释“真宰”为“真心(心的主宰),亦即真我”;沈清松认为,《齐物论》中所言及之“真宰”“真君”必须与“造物者”区别开来:真宰、真君近似胡塞尔所谓“先验自我”(transcendental ego),乃一切经验构成之动力与起点,不同于所谓“造物者”。“先验自我”虽从未如实呈现,但却以各种活动与影现方式来呈现。傅伟勋也认为,沈清松与陈鼓应所说较为可取。[14]方东美认为,庄子所言“真君”与“真宰”同义,即“真实的自我”,“可以叫做心灵的普遍位格(universal persons of mind),或者是像德国黑格尔(Hegel)所谓‘普遍的心灵’(universal mind),或者叫做绝对心灵(absolute mind)。这一种精神状态在宇宙里面,不是仅仅陷于主观,而是通乎主体之际的(intersubjective)。这种精神状态是人人可得而体验的,当人们体验或论及此种普遍精神时,一切宇宙万象、宇宙万物都是在此普遍精神里面。也就是说,透过普遍精神将宇宙万象、万物显现出来。此种真实的自我便是一种通乎主体之际的心灵(intersubjective mind)。假使人人都可以分享这个共有的精神,一切偏私、一切骄奋、一切主观,便可一一化除掉。庄子所谓的‘真君’也相当于柏拉图(Plato)在物质世界里面,或在精神世界里面的一个‘精神的灵光’(exhilarating light),逐步贯彻了一切宇宙的层级,揭露了宇宙一切的秘密,同时也把黑暗都驱遣掉,而照耀出来成为普遍的真理。”[15]也就是说,这种真我代表了中国人完美交流的理想状态,即一种人人可以分享的“共有的精神”,抛开了一切“偏私、骄奋和主观”(即庄子所说的“成心”),因而通乎主体之际的(intersubjective)交流就没有障碍。
综上所述,庄子发现了人类思想间“交流无奈”的内在之因,指出了在思想间理想交流的路径。思想学说的不可通约与其说是学理上的,不如说是主观认识上的,即“成心”。因此,交流过程需要付诸“接受主体性”的努力,达到“心斋”和“坐忘”的状态,从而恢复一个“真宰”的精神世界,如“天府”和“葆光”一般。简言之,思想交流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外“传”,而在于内“受”。只要我们明白庄子学说产生的语境、针对的问题和适用的范围,我们就能明晰其跨越时代的价值。尤其是当各家学说争得不可开交时,庄子学说的深刻就愈能被感受到。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