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实之辩”贯穿于整部中国哲学史,体现了中国传播思想的辩证思维,尤其以先秦思想最为集中。我们考察了先秦思想家关于“名实”问题的论述,可以归纳出62个命题(包括子命题)。其中,《老子》有6个命题;孔子有1个命题;《墨子》有4个命题;《庄子》有13个命题;《尹文子》有14个命题;《公孙龙子》有3个命题;《荀子》有21个命题。这些命题,有些已经成为常识;有些则类似公理;而有些命题,是现代传播学所密切关注的;还有一些命题,进一步深入挖掘和提炼,将有利于新的传播研究的开展乃至新的传播理论的建构。这些命题在总体框架上体现的是辩证思维,但在各个层次的论证上则逻辑严密。忽略各命题提出的年代,并且按照各命题之间的逻辑关系来考察命题系统,这些命题便构成了一幅先秦传播辩证论的理论图谱。[55]
《老子》在“名”“言”与天地万物(符号与意义)的关系问题上提出了六个命题:道可道,名可名;道非常道,名非常名;不知其名,强为之名;有名无名,同出异名;正言若反,希言自然;名亦既有,知止不殆。老子的命题体现了“深,远—反—大顺”和“玄之又玄”的辩证逻辑。《庄子》沿着《老子》的辩证传播思想框架,进行了精微的理论建构:承接《老子》,认为“物之粗可言论,物之精可意致”;但继而以极为宏观的哲学思维,提出了“不期粗精,言不能论,意不能致”的命题,并展开论证,从而提出“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庄子》开创性的发展是提出了“得意忘言”的论断。[56]《墨子》的辩证传播思想不同于《老子》,却影响了《荀子》;《公孙龙子》的《名实论》在“名”的认识上超越了《墨子》,但是在“辩”的问题上又不及《墨子》详尽。二者在“名辩”上互见高低。[57]《尹文子》也针对“名实”问题提出了超越性的见解。总的来说,《墨子》《公孙龙子》和《尹文子》不仅提出命题,还开始提出概念;不是从宏观层面,而是从微观层面论证。战国后期,先秦哲学达到了总结阶段,荀子对“名实”之辩作了比较全面的总结,达到了朴素唯物主义和朴素辩证法的统一。[58]荀子在《正名》篇中,详细论证了名的来源和名实关系,在辩证逻辑中蕴含形式逻辑,建构了完整的符号理论,是先秦传播思想的集大成者。[59]
除了“名—实”,“言—行”也是中国人颇具辩证色彩的传播思维。中国人对待“言—行”,一方面似乎“言行二分”,有着“轻言重行”的倾向;另一方面又“言不离行”,极为重视语言。
首先是“轻言重行”的倾向。《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三不朽”中,言是排在最后的。“功”是众所周知的行为,排在第一的“德”同样是行为。甲骨文的“德”写作“”,其形象是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只眼睛沿着直线往前看。意思是看清了方向,坚定地直行。金文的“德”写作“”,十字路口成了表示行走的偏旁,眼睛还是沿着直线往前看,下面有了一颗支撑它的心。意思是由心发出,坚定地行动。对中国古人(包括思想家)来说,最重要的是经世致用、身体力行,至于著书立说,则是次要或无奈之举。孔子就是典型,他周游列国,为的就是实现其政治理想,晚年回到鲁国修订六经已是退而求其次了。(www.xing528.com)
其次是“慎言敏行”的观念。“慎言敏行”的观念有助于消除人们对“轻言重行”的误解,因为“轻言重行”只是体现了中国古人政治实践和著书立说的偏好,并不意味着中国人不重视语言。恰恰相反,中国古人极为重视语言。《论语·尧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春秋谷梁传·僖公二十二年》:“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中国人思维的辩证性在于,从来不会将某个东西说“死”。《春秋谷梁传·僖公二十二年》在将言提到足够高度后又加以条件:“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中国人是用行为来衡量语言的,其衡量的中介便是“信”。《论语·学而》:“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信”的最重要“指标”就是言行一致:若言行一致,则有“一言九鼎”“一言兴邦”之喻;若言行不一,则有“轻于鸿毛”“一言丧邦”之说。
孔子主张“慎言敏行”,正是基于上述原因。《论语·里仁》:“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论语·宪问》:“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论语》的一则记载很平实地道出了缘由。《论语·公冶长》:“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可见,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不是不重视“言”,而是总将“言”放在“行”的尺度中衡量。《周易·系辞上》引孔子言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对“言—行”的辩证认识,西方人或许很难理解,甚至多有误解。李特约翰在引介劳伦斯·金凯德的东西传播观念差异时说:“许多西方理论是以语言为主导的,而在东方,研究者并不看重语言符号——尤其是口头语言——的重要性,相反,他们是以怀疑论的视角看待语言的。东方的学术传统对西方的思维方式抱着不信任的态度。”[60]表面上看似乎如此,实则是因其对中国人关于“言—行”的辩证思维认识不深。因此,在对语言的重视程度上,中国人和西方人并无二致,但在重视的方式上却大相径庭。无论是“名—实”还是“言—行”,都体现出中国人“知行合一”的实践精神,儒家贯彻得尤为彻底。[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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