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米尔斯的说法,任何社会科学研究都绕不开历史。他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中提出:“没有任何社会科学可以被认为超越了历史。所有名副其实的社会学都是‘历史社会学’(historical sociology)[83]”[84]。作为社会学家的米尔斯为什么如此重视历史?这涉及他对人与社会的界定,人“是一种社会性和历史性的行动者(a social and an historical actor)[85]”,而“社会是一种历史结构(historical structure)[86]”[87],因而“必须在与社会历史结构密切而复杂的相互作用中来理解人”。[88]换言之,人的行动既不是非历史的,也不是超历史的。对人的非历史假设意味着,人只是“活在当下”,与过去无关;对人的超历史假设则意味着,我们能从过去与现在的人身上,抽象出某种普遍性规律。在米尔斯看来,这两种假设都是有问题的,因为我们赖以观察的人的三个方面(个体—小环境—社会结构),既有着历史的关联,也会发生历史性的变化。我们的现实,只不过是“作为社会中个人生活历程与历史的结合面上的一个个细小交点”[89],“我们要想有机会理解较小的情境和较大的结构如何相互作用,要想有机会理解作用于这些有限情境的较大的原因,就必须处理历史材料”,“要求我们承认社会科学是历史学科,并依此付诸实践”。[90]
首先,研究历史的作用在于多样性的比较。如果研究者想考察当代的社会结构,那么就需要在与历史上的社会结构对照之下进行观察,否则就流于肤浅的描述。[91]哪怕是不考察各种社会的多样性,只考察当代社会的同质性,缺乏了这种比较的视野,甚至都无法恰当地描述这种同质性。[92]马克·布洛赫指出:“没有一定程度的比较就不会有真正的理解,而比较自然要以既有差别又有现实联系的事物为条件。”[93]身为美国人类学家的格尔茨(又译作吉尔兹)提出了“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的概念,力主多样性。“用别人的眼光看我们自己可启悟出很多瞠目的事实。承认他人也具有和我们一样的本性则是一种最起码的态度。但是,在别的文化中间发现我们自己,作为一种人类生活中生活形式地方化的地方性的例子,作为众多个案中的一个个案,作为众多世界中的一个世界来看待,这将会是一个十分难能可贵的成就。”[94]
其次,研究历史的作用在于扩大视野,从而看清小情境与大结构的互动。在米尔斯看来,社会结构是随着时间而变化的,不存在与社会结构关联的永恒法则。“历史变迁就是社会结构的变迁,就是它的各个组成要素之间关系的变迁。”[95]而要看清这种变迁,就必须扩大视野,进入历史。“要想理解一个个体的人生历程,就必须理解他过去和现在扮演的种种角色的意涵和重要性。而要理解这些角色,我们就必须理解它们所属的那些制度。”[96]
第三,要考察其他的社会结构,首先需要了解其历史知识。因为历史并不是一般背景,而是“他所想理解的东西的内在的(intrinsic)[97]一部分”[98]。例如对西方学者而言,“只根据某个现代西方民族自己经过的历史,是无法理解或解释它所经历的主要历史阶段以及它所表现出来的面貌的”[99]。
第四,即使只研究当代社会,也需回答它“从哪儿来”和“到哪儿去”的问题。康德说:“假如所遵循的一切规则永远总是经验性的、因而是偶然的,经验又哪里还想取得自己的确定性。”[100]马克·布洛赫说得好:“如果我们仅仅研究某些人在一时一地的行为,我们又怎能确信自己已真正了解了那些人物呢?”[101]具体而言包括如下问题:“这个社会在人类历史上居于什么位置,是什么样的动力在推动着它不断变迁?在整个人类的发展中,它居于什么位置,又具有什么意义?我们所考察的任一具体特征,是如何影响了它所属的历史时期,又是如何受后者影响的?至于这一历史时期,它具有哪些基本特点?它与其他时期有何差别?它塑造历史的方式有着怎样的特色?”[102](www.xing528.com)
因此,米尔斯主张“社会学想象力”,“关注历史中的社会结构”[103],并借此“理解历史与个人的生活历程,以及在社会中二者间的联系”。[104]
而历史之所以重要,还由于其复杂性,特别是变迁的复杂性。我们今天看到的社会,哪怕仅仅往前追溯一百年,我们也会发现很大的差异性。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陈忠实创作《白鹿原》的体验。1986年春节后,当陈忠实乘坐简易的老式公共汽车,临窗而望白鹿原时,便第一次有了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准要干什么的眼光”。“我此前不知多少回看见过这些景象,而且行走其中,……在我早已司空见惯到毫不在意,现在在我眼里顿然鲜活起来生动起来,乃至陌生起来神秘起来。一个最直截的问题旋在我的心里,且不说太远,在我之前的两代或三代人,在这个原上以怎样的社会秩序生活着?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变化中的喜悦和灾难……以这样的心理和眼光重新阅读这座古原的时候,我发现这沉寂的原坡不单在我心里发生响动,而且弥漫着神秘的诗意。”[105]在陈忠实从熟悉到陌生的体验背后,是中国社会从近代到现代的百年剧变,那种历史的张力是生活在当代的人很难想象的。正如怀特海(Alfred N.Whitehead)所说:“如果我们一定要根据前一个时代的秩序形式来解释一个新的时代,那我们所看到的就是一团混乱。”[106]
历史的张力,很多时候表现为突变和断裂。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说:“一方面存在着维持稳定的力量,另一方面又存在着进行创造的力量,而一种力量有可能强大到抑制或战胜另一种力量。我们必须正确地区分和评估这两个方面的因素,否则,就不可能对一切时代的历史所共有的菁华作出实实在在的评价。”[107]历史有时就是由一个一个断裂的结点组成的一条内容丰富的彩带。就像岩层一样,每两个时期之间,总是存在一条突然的“裂缝”,但这一层一层的叠加,仍然构成了地质的“历史”。福柯所说的历史的“断裂”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但断裂并非历史的目的,而是为了制造新的稳定,一旦新的稳定完成,人们又可以根据新的思维方式、新的语言,展开新的行为和行动,创造新的历史。历史就在这种断裂和稳定的交替中前行。怀特海称这种交替的过程为“转化”(transition)[108]。“发生变化本身也可能是合乎规律的,个别的东西中的变化也许会表现出一种变化的规律。……例如,种族的兴衰、文明的起落、天体的逐渐形成及通过各个阶段。”[109]越是有“断裂”,就越需要我们深入历史,去寻找和探索这些特殊的“转折点”。正如怀特海所说:“生命的本质要到既定秩序的破坏中去寻求。……我们必须解释达到秩序形式的目标、达到新秩序的目标,解释成功的标准和失败的标准。如果对历史过程的这些特征没有一定理解,哪怕是模糊的理解,我们就享受不到经验的合理性。”[110]形象地说,历史的长河以其强大的冲力前进,但在每一个历史时刻都面临着左右水流的冲撞,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构成了一支时空交响乐,成就了当下的“时空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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