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峰骆驼分别趴在地上,绒绒的胸骨紧贴着草皮,嘴里还不停反刍着胃内的粗纤维,颞头肌有规律地左右磨动,发出清脆的切断草节的声响,这是我最爱听的声音。一只白毛的年轻骆驼驮着神牛,另两只则分别驮着白唇鹿和羚羊以及吃用的杂物。我们要抓紧时间将这些肉送回家,好让饥饿的同志们吃上一顿饱饭,更让我们的领头人“老八路”高兴高兴,这几年也太难为他啦。
我们重新回到上午就餐的地方,并做了短暂的休整,牛肉面片每人一大茶缸。冯兰对烤鹿肉更感兴趣,还是老办法,将鹿肉切得薄薄的,贴在烧热的岩石上烤。张智星则点燃了一支青鸟牌香烟。大家有说有笑,好不自在。不安分的我总是坐不下来,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总想独自走走,于是背上三八步枪,消失在绿茵茵的草地中了。
盛开的黄花蒿、灰条菜齐刷刷的一片,半米高的石围墙是当地群众垒的羊舍,已经东倒西歪的了。我拣了一块被雨水冲刷得洁白如镜的石板坐下来小憩,忽然发现脚下有一个圆圆的灰白色的东西已顶开了一块巨石,破土而出了。这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力气?好奇的我伏下身去,搬掉石头,好家伙,一个大蘑菇,扁圆形,像只橄榄球,估计得有5千克重,我从来没见过,说给别人听,人家一定会认为我在吹牛呢。
我顺手掀开另一块石板,“哎呦妈呀!”我惊叫着跳起来。一条鸡蛋粗细的灰蛇,腆着个大肚子,连同硕大的蘑菇一起翻了个底朝上,笨拙地向石缝蠕动,速度非常慢,我赶快用脚踩住外露的尾巴,而蛇的颈部已钻进石缝里,拼死也不肯出来,我便顺势拔出腰刀,从蛇的颈部斩下去,灰蛇的脑袋留在石缝里,而痉挛的蛇身则被我提在手中。蛇虽然没有了头,但它的脖颈仍然直直地伸向前方,好像要和我拼命似的。我很好奇它到底吃了什么东西,便切开腹部,从中间滚出乒乓球般的三个肉蛋,外壳像玻璃一样透明,里面则盘着灰色的幼蛇,尾巴还在晃动呢。过去只听说蛇会下蛋,可这条蛇分明是在怀胎呀!事后才知道,这是高原特有的一种蛇——高原蝮。由于寒冷、特殊的自然环境,高原蝮不能通过直接产蛋孵化后代,而是让幼子在母体内孕育成熟后,再“破胎”而出,因此也被称为“卵胎生”。这种蛇虽然个头儿不大,行动迟缓,但也是一种毒蛇。在它的上腭骨附近,长有一对注射器般的空心毒牙,并向内弯曲。在进攻的瞬间,高原蝮就能快速释放毒液,造成各种动物以及人类的伤亡。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我感到不寒而栗,幸好蛇头在石缝里,要是在抓它尾巴的时候,它回头一咬,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歪歪斜斜的树洞中,有一窝小鸟啾啾地叫着。
再看脚下这个硕大的蘑菇,用刀切开,肉质细腻白嫩,轻轻切下一个薄片,含在嘴里,不敢吃多,恐怕有毒。略有土腥味,余味发甜,停了一会儿,没有中毒的感觉,便又吃了一块儿,很香。可以断言,这是一种很名贵的食用菌。在这片荒山野岭之中,能有这样好的蘑菇,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天还早,太阳一会儿钻入云层,一会儿又露出来,给人一种忽冷忽热的感觉。这里是无人涉足的原始森林,高大的柏树像历经沧桑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枯死,倒在地上,一层压着一层,纵横交错的。还有一些活着的冷杉松,粗大的树根暴露在地表和石缝内,犹如盘踞的蛟龙在蠢蠢欲动,高入云端的树冠,像一张撒开的大网,给大地一片荫凉。没有倒地,却早已枯死的树干一排一排高挑在半空中,没有一点儿生机。枝干上千疮百孔,腐朽的树洞有大有小,给山林中的小动物提供了安全庇护的场所。在一个歪歪斜斜的树洞中有一窝小鸟啾啾地叫着,正等着它们的妈妈带回来好吃的东西。我悄悄上前,看它们长什么模样,结果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像捉迷藏一样。不一会儿,它们的妈妈衔着一只蠕虫回来了,没有立刻进入洞中喂宝宝,而是远远地落在枯树枝上警惕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这是一只很漂亮的鸟,头上有红色的羽冠,飞的时候展开,落下后就收拢起来,黄色的嘴,黄灰色的背部略有瓦楞似的纹路,肚皮白白的。鸟妈妈看我没有恶意,短时间内也不会离开,便大着胆子飞入洞中,啾啾的声音再一次从树洞里传出来。早死的古树,有的已腐败成粉末,变成幼树的肥料,地衣、藤萝紧紧地和古树缠在一起,吸吮着它们最后一点养分,而古树洞内又生长出不知名的小灌木,嫩绿的枝条迎风摇曳,枝条上还开着黄色的花,并有一股特殊的果香。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人有生老病死,树也有新陈代谢呀。
我沿着被野羊踩出的小道,向一片麻柳丛走去。斜背的三八步枪,时不时地磕碰我的屁股,很不舒服,我准备换个姿势。说来也巧,鞋里正好有沙石垫得脚疼,只好先弯下腰脱鞋。可就在弯腰的瞬间,一阵山风顺着山坡徐徐吹来,一股温馨的香气直冲心脾,顿觉清爽。是什么东西这般奇异!我顺着香气的来源极力搜寻着,可找来找去,什么也没发现,既没山花,也无野果,最终才发现香气的来源原来是一堆油亮发黑的动物粪便,顺着一个石崖堆在一起,约有半米厚。难倒粪便也会香吗?顺手抓一把,放在鼻子上一闻,绝啦,是粪便发出的香味,千真万确。后来才知道,这是雄獐鹿的领地,周围的小灌木都是有规律的倾斜着,是獐鹿经年累月踩出的小道。据说,这种小动物只要选择好了居住地,就会永远住下去,大小便都会排泄在一处,从不改变地方。在附近五六米处,我还发现了一个枯死的树桩,约有3厘米粗,上面油腻发亮,有着同样的香气,树桩上还残留着獐鹿的体毛。这是獐鹿每天必去的地方,将身上的香腺分泌物涂在树桩上,一是为了驱虫止痒,二是警示它的同类,这是它的领地,请走开,否则便是一场殊死搏斗,而雌獐鹿就另当别论了。我正看得入迷,一只雄獐鹿正远远地站在土坡上,一对獠牙露在外面,警觉地注视着它的领地。我也没有动,立刻取下枪,就在我瞄准的时候,一只雪鸡突然从我脚下飞起来,让我防不胜防,扣扳机的手一抖,清脆的枪声划过半山腰。只见獐鹿的屁股一撅,几乎蹦了起来,眨眼间就消失在麻柳丛中了。等静下心来,我才发现脚下是一个雪鸡窝,松软的草窝内有八枚鸡蛋,用手一摸还热乎乎的。我将鸡蛋放回原处,向更高的地方走去了。
清一色的石灰岩已风化得千疮百孔。
这座山是清一色的石灰岩,已风化得千疮百孔了。陡立的石崖被风沙和酸雨腐蚀得光滑而平整,有的就像是燃烧中的蜡烛流下的泪痕,没有棱角,只有鹅卵石般的突起。除了石缝内生长着一些小灌木,远远看去,什么植被也没有,一片灰色。这看似荒凉的地方,其实住着一种很特殊的居民。这种动物个头儿不大,比黄鼠狼小一点,能在光滑如油的岩石上行走自如,在它们经过的地方会有一种黑色的胶状物顺着石缝流下来。我慢慢地靠近它们,它们会立刻逃之夭夭,等你停住不动时,它们又挑逗性地露出头来,让你非常生气。我攀着古藤枯木,斜着身,沿着能蹬脚的岩石悄悄地摸过去。机敏的小动物可能窥见到了什么,或是嗅出了我的汗味,如临大敌般地抱头鼠窜,可是因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并不深的洞穴,半截身子还露在外面。我迅速扑上去,捂住外露的小动物,可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它的整个身子给压扁了。此刻,小动物腹中的气体从肛门里挤出来,我下意识地转头,可是这气体不但不臭,反而特别清香,凉凉的,有如茉莉花的味道,令人非常不解。我把可怜的小动物放到地上,并取下一团黑色的胶状物研究起来。小动物约有500克重,圆耳朵、尖嘴巴、一对和鼠类一样粗大的门齿,全身黄绒毛,尾巴长约15厘米,一对田鼠似的大爪子,伸开四肢都有软软的皮膜连着四肢的肌肉。这种小动物便是貌似乖巧而又懒得出奇的寒号鸟,越寒越叫。说它是鸟,它却没有飞翔的羽毛;说它是兽,它又会高空滑翔。它的四肢间有极薄的皮膜相连,张开像一把大伞,可以从一个山头滑向另一个山头,长长的尾巴就是它的飞行舵。降落的时候,尾巴先翘起来,增加风的阻力,减慢速度,然后就可以稳稳当当地着陆了。那黑黑的胶状物就是寒号鸟的粪便,有奇香,是正宗的中药——五灵脂,具有活血化瘀、温中散寒、消炎止痛的功效,中成药艾附暖宫丸就是用大剂量的五灵脂配制的妇科良药。
我带着一路的收获回到了营地,茶水已熬成了棕红色。我盘膝而坐,喝着香喷喷的茶水,回想着当天的奇遇。炊烟袅袅,火光冲天,映红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脸。轻柔的晚风将帐篷掀得一张一弛的。劳累了一天的我们觉得今天的营地既温暖又舒适,一个月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脱去外衣,睡一个囫囵觉。(www.xing528.com)
一觉醒来,东方的启明星还高高地挂在天际,大家伸展着僵硬的腰肢,在泉边洗漱,照例打火做饭,准备回归的行囊。由于三角绊的功劳,马和骆驼都没远离我们。已经吃得大腹便便的骆驼不停地反刍着,磨碎那些狼吞虎咽下的小树枝,并发出清脆的声响。全部行囊捆绑停当之后,我们迎着清晨的薄雾,兴奋地离开宿营地,踏上了回家的归程。
一路上,绿油油的牧草夹带着五颜六色的野花一望无际的。硕大的瞎老鼠,一夜之间又掘出许多新土堆,将绿色的原野破坏得面目全非。大家顿时都警觉起来,瞎老鼠不仅埋没了成片的鲜嫩牧草,而且给我们挖了许多陷阱。稍不留神,马蹄子就会踩进洞穴里,轻则马蹄骨折,重则人仰马翻,后果不堪设想,可是令人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为了争取时间,马儿一路小跑,可我的坐骑突然失去了平衡,奔跑的前蹄瞬间跪在地上,来了个90度垂直前屈,把我远远地抛出去,恨恨地摔在了地上,右侧胸部针刺一般疼痛,爬了几次才站起来,可是已不敢再喘粗气,胸部肯定出了问题。这次教训不小,只好放慢脚步,选择路面前进。
前面又是那片令人头疼的荆棘林,山高坡陡草皮滑,稍有不慎就会人仰马翻,大家都放慢了脚步相互照应着。张智星走在最前面,冯兰居中,我殿后。满载负荷的骆驼迈着艰难沉重的步伐,在草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足印。为了尽量降低山势的垂直高度和斜度,马儿只好绕着山腰以“S”形的路线回旋。马的前蹄利索,还能敏捷地回转,骆驼可就不同了,笨拙的身躯,每转一个弯,都得喷口白气,呻吟着前进。黄绒绒的驼毛都被汗水浸透了,直向下淌,长长的鬃毛都擀成了毡片片。突然,一只母驼终因体力不支,跪在山坡上,死活也拉不起来了。大家勒住马,跳下马鞍,伸伸僵硬的四肢,喝了一口铝壶内的泉水,大生产牌香烟每人一支,索性坐下来休息片刻。第一次尝试香烟的我,此刻的心情比烟的味道还要麻辣。胸部鸭蛋大小的淤青压迫性的疼痛,坐骨神经也疼得要命,我便顺势倒在了山坡上,无力得像一滩泥,本能地闭上了干涩的眼睛。
捕捉母驼的山下开阔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个人的脸人都蒙上了厚厚的泥土,再加上汗水的搅拌,活像一尊尊泥菩萨。大家都知道牲畜体力透支会脱水死亡,也都十分担心母驼从此不能站起来,面对这样的处境,大家都捏着一把汗,有种说不出的苦涩。看着大家默不作声,冯兰突然对着耸入云霄的雪山大声吼叫起来,怒吼的颤音在山间回荡。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雄狮一样,发泄着心中的郁闷与不快。张智星也憋不住了,用山东腔唱起京剧,南腔北调地瞎咋呼了一通。嗨!还真管用,刚才死气沉沉的我们,这时却有了精神。我也揪着红柳条站了起来,疼痛也减轻了不少。可是,趴在山坡上的母驼并没有因为我们的说笑而轻松半分。此时,张智星抓起系在母驼鼻子上的毛绳向上提,想让它尽快站起来,否则肢体僵硬就难办了。鼻孔的软组织被扯得老高,母驼伸长了脖子企图站起来。可是,身体晃了几下,还是原地不动。张智星再用力一提,毛绳勒进了驼鼻的肌肉里,血流出来,被激怒的母驼本能地进行自卫,从口内喷出了酸臭的草渣和唾液,弄得张智星满脸都是。大家面面相觑,真是哭笑不得,只好解开绳索,卸掉一切物品。轻装的母驼顿时从山坡上一跃而起,一溜烟地朝山下跑去。如果失去母驼,我们就得丢弃很多肉食,因此,不甘心的我们顺着母驼奔跑的方向一路追下去。怎样才能接近受伤并遭到惊吓的母驼呢?万般无奈之下,还是张智星说:“只好用以毒攻毒的疲劳战术了。”张智星骑上快马,将母驼赶至山下一片开阔地,兜着圈子左追右赶。极度疲劳的母驼早已大汗淋漓,急促地喘着粗气。它被逼到一块岩石边,四肢不停地战栗,一动也不动。张智星取出绊马索,牢固地套在母驼的脖子上,惊魂未定的母驼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伸长脖子,张开大口,不停地向外喷着草渣和胃液,做着最后的反抗,然而这一切都为时已晚。随着毛绳的不断收拢,骆驼的四蹄逐渐拢在一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张智星随即掏出腰刀,在母驼鼻子流血的上方约3厘米处又开了一个新窟窿,纤细的毛绳又一次系在了母驼鼻间的木棍上。折腾了近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先用健壮的骆驼把重物分批驮过山去,然后再用三峰骆驼重新分配物品进行捆绑,总算穿过了可怕的荆棘林。
第二天下午六点多钟,我们总算回到了茶卡镇。供应站的全体同志像欢迎贵宾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问寒问暖,并七手八脚卸下了救命的野牛肉、鹿肉和羚羊肉。在场的人群中,还有我那来自河南、没过门儿的女友,她扎着两条短辫,穿着一件不太合体的红底黑花上衣,黑色的裤子沾着泥水。她偷偷地看着我们既风尘仆仆,又狼狈不堪的窘相,眼神里流露出对我的羡慕和怜爱。对着镜子,我才发现原来一表人才的小伙子,此刻已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粘满草末的头发又脏又长,脱皮的嘴唇裂着血口子,黝黑的脸上粘满泥沙,裤脚被岩石磨得像蓑衣似的垂到鞋口。看着这样的自己,我也不禁笑出声来。
当晚,大食堂给全体职工改善伙食,手抓羚羊肉每人250克,外加一碗小米汤。饭后,单位领导为欢迎我们回归,还举行了一个晚会,表扬我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没有辜负“老八路”的期望。这时,我第一次见到“老八路”笑得那样开心,那样爽朗。
西北“趣墨”山水画(三) 孔昭金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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