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广袤的版图上,有一片醒目的绿色三角地带。这里气候温和,土地肥沃,连绵起伏的丘陵围出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盆地。沂河从中间穿过,宛如一条白色的带子,在绿油油的原野上流淌。它发源于孔子降生的尼山夫子洞颜母庄,弯弯曲曲,以百折不挠的毅力,在孔夫子作《春秋》的地方流过。两岸苍松翠柏,杨柳婆娑,黄鹂鸟穿梭在林间,唱着丰收的赞歌。辛勤的农夫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精心耕耘着那黑色的沃土。勤劳的汗水无声地浸润着大地,结出累累硕果。这里是圣人降生的地方,号称“福地”,历史上都是五谷丰登,旱涝保收,从来没出现过自然灾害。人民素质高,团结友爱,慈善至上,和谐共存,这里是人杰地灵的宝地。
沂河,母亲河,她养育了一方生灵,同时也培养了我。在河的转弯处,一排排白杨、一片片洋槐沿着河的堤坝连绵形成了一道绿色屏障。平坦如茵的河套旁,火红的高粱在微风中摇曳,踏着沟沿,来到一座小山村,她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曲阜息陬村。
曲阜市夫子洞
说到这里,人们都会说,这里是孔夫子的故乡。的确不错,息陬还是孔夫子作《春秋》的地方呢!在村西头有一座很有名的颜庙,虽不知供奉的是什么神灵,但十里八村的人们都会前来祭拜。庙的斜对面就是春秋书院,红墙绿瓦,巍峨壮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精美的大明石碑,绝妙的书体、盘龙的碑头,怪兽石雕更是栩栩如生,在它们身上记载着历史的沧桑与沉浮。1956年,地方政府利用这座古老的房舍建了息陬村第一座民办中学。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中学的校工姓裴,没有经济收入,负责管理校舍、打扫庭院、给师生做饭,是个很勤劳的老头儿。
我就在这里长大,并从息陬村国立完全小学毕业,还在民办中学就读半年,课间时还去西门外有稻田的地方挖野菜。十四岁的我,由于家境贫寒,生活备受煎熬而无着落,一学期10千克小麦的学杂费都无法筹措,后来只好辍学了。
我们的小学校长金效韩老师是清朝的秀才,祖宅的门前还有乡士出钱修建的旗杆、牌楼,在孔府做过文书执事,民国时期在曲阜县衙任文职官。他擅长书画,写得一手端庄秀丽的毛笔字,逢年过节找他写春联的人络绎不绝。他是个热心人,乐于帮助别人,不管贫贱童叟,都是有求必应。在人们心中,他是一个口碑很好的文化人,十里八村都认识他。新中国成立后,由于文采过人,他担任了曲阜县息陬村国立完全小学校校长的职务。除料理全校一切行政事务外,还兼任我们五年级的美术课。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笔就能勾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或一只形态奇异的小虫。据当地年长的人讲,金效韩是个难得的才子,他的书画作品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很有名气,还拿过大红奖状呢。孔府的鸿宾楼藏书斋、曲阜师范学院图书馆都有他的墨宝。他还多次去济南等地的学府讲过课。在一次县级书画展览会上,金效韩的书法与省上的领导舒同的书法挂在了一起。
曲阜市息陬镇夏侯村当年的席编(作者提供)
2016年“孔子文化节”时,作者携夫人与友人潘依清重返曲阜尼山水库。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人们都无奈地寻思着,各找各的出路,闯关东的人越来越多,人总不能坐以待毙呀!为了谋条生路,十四岁的我挤上了西去的列车。记得那是1957年11月,母亲从大嫂家找来几团野菜,与从荒地里捡来的烂红薯掺和在一起,因家中没有铁锅,只好用陶瓦盆烙了六个红薯野菜饼:这就是母亲倾其所有,给我准备的远行的干粮。母亲还凑到26元零4角钱,亲手缝在我的衬衣口袋里,并深情地对我说:“孩子出远门,要勤劳,见到人要热情称呼。”母亲的眼里已充满泪花。
图中右二为作者慈父
曲阜市息陬镇作者老宅当年的古井(1970年摄)
我同姨家的表嫂在孟子的故乡——邹县坐上了火车。车站上,破衣烂衫的人们熙熙攘攘,大包袱小行李,裹着人群。由于人多,更没有出远门的经验,所以车还未停稳,人们便一拥而上,都没有座位,多数是从车窗爬进来的。我和表嫂挤在一个洗脸间,动弹不得,两天没有喝到一口水,车厢内人挨着人,完全不能自由走动,站着都是人头,蹲下都是人腿,让人透不过气来。火车头喷出的煤粉尘交融着人们的汗渍气味,充斥着整个车厢。蜷缩在角落的我,闭着眼,低着头,默默地想着:这次去投奔1951年解放青海时留在海北州刚察县的表哥,他在那里怎样?会和家乡一样艰难吗?孩时的记忆、表哥的身影和声音幻灯般地转动着,一切在我心里都无数,七上八下的心绪,十分茫然,任凭列车在荒芜的原野上疾驰,一片苍凉,不见一点绿色。火车喘着粗气,时而吐出白烟,伴随着“咯噔,咯噔”的车轮声,不分昼夜地向前滚动。多么希望尽快结束这受罪的车程,尽快赶到海北表哥的身边!
当时,青海不通火车,火车只能到甘肃省河口站,那里也没有长途客车,只能搭乘河口邮政局的大篷车去青海。又是一路颠簸,两天后才到了刚察县伊克乌兰。天啊,这里是一片黄土看不到边,不足两厘米高的小草还被大雪覆盖,完全看不到农田和庄稼,土垒的墙院、低矮的土房被黄沙包围,野鼠洞处处可见。表哥住在沿山坡开掘的一个土洞里,弯着腰才能拱入洞内。洞内空气混浊,简易的土台上放着一件军绿色棉服,上面补着灰色的补丁。靠土洞口放着一架陈旧的木马鞍,墙壁上挂着牛毛拧成的绳索和绊马用的三角勒。看到这些,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和家乡完全不一样,没有草,没有树,不见饮水井。这就是表哥的全部家当。这里和内地一样,国家每月供应9千克口粮,多半是经过粗加工的青稞渣,白面很少。表哥穿一件皮袄、一双脱油的马靴,又黑又瘦,眼睛明显地陷下去,与我儿时的记忆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老多了啊!表哥在公社食堂吃饭,加上我们这两张嘴,粮食肯定不够吃,只好让政府批一点儿救济。小憩几日之后,我从表哥的神态中看出了无限的惆怅。因为没有粮食,表哥内心的愧疚、神情的憔悴以及举止的尴尬都时不时地流露了出来。
这里特别冷,时而沙尘狂舞,时而冰雹下砸,躲在土洞里的我们深感无助和孤独。没有取暖的燃料,我便学着当地人的样子,进山去捡干牛粪,用来取暖做饭。背一条牦牛毛编的大口袋,顺着别人踩出的山道。第一次进山,除了新鲜以外,就是陌生。登上一个高坡,转过去就是一片空旷的原野,视野里呈现几只牦牛在土坡上吃草,再向远处看,模糊中有个骑马人的影子,随山走着,时隐时现。有时会刮起一阵高原季风,打着旋,卷起黄草末和尘土,向山脚飞去。高高的山顶是去年冬日的白雪,半山坡则是黄色的小灌木,只有大山的南坡长出了些绿油油的青草。一切都显得无比沉默和黯淡,连涓涓的小河,都是那样呆板,没有一点生机。或许有了好心情,才能慢慢欣赏这雪域美景吧!
在一次捡牛粪的过程中,远远望去,一堆绿绿的野韭菜,特别高,我高兴地跑过去,一脚踩进草丛中,差点儿被软乎乎的东西绊倒,定睛一看,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是一具死尸。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突发的恐惧使我本能地拖起毛口袋,拔腿就跑,一直跑到水渠边才回过神来。少年时的饥饿、寒冷和恐惧是我终生难忘的回忆。不过,时间一长,思想有了准备,也就不再怕草原上的尸体了。
曲阜市息陬镇南山当年的山神庙(作者提供)
今天比昨天好,晴天,草原上的野花黄蓝相间,随着山风吹过来一阵阵特别的香味,是我在老家从未闻过的,是薄荷,是青蒿,是艾叶,可能什么都不是,就是高原独有的幽香。干牛粪已装了半口袋,我坐下来休息,举目远眺,觉得这里比我刚来时变得好多啦。熟悉的小水沟,远远传来牦牛粗短的叫声,寂寞的草原顿时有了生机。我今天心情特别好,就地捡了一些干柴,点上一堆牛粪火,袅袅的青烟直冲云霄。火的温暖、草原的花香,我还真有点儿爱上了这片令人惊心动魄的大草原了。我高兴地站起来,因为天还早,便沿着绿油油的野山葱边缘走着,时而拾个小石子抛向无垠的天空。这时,一个土坑挡住了去路。我近前细细查看,天哪,有一只瘦小的野兔正蜷缩在坑底,看到我来,吓得浑身发抖,竖起一对大耳朵看着我。这是什么时候掉进坑里的呢,肯定饿几天了,看野兔的个头儿,应该是已经断了奶的。这个坑约有1米深,坑壁很陡,从它满身的泥土来看,肯定是无法逃出的。我必须尽快把它救出来,否则非饿死在坑里不可。我开始用手刨土,流到坑里,并搬来土块、杂草、树枝,垫着下到坑底,伸手拿到了野兔,很轻,是饿瘦啦。我把它放在最绿的一片草内,小野兔立刻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站着看,坐着看,心里很高兴,它明年一定会长成一只成年大兔,驰骋在雪域高原上。
几个月过去了,表嫂的土洞前堆满了干牛粪,做饭、取暖已不成问题。我住在距表哥约200米的土洞里,这是一个废弃的地穴,没有门窗,仅存半个土台,我就睡在土台上,表哥的军大衣就是唯一的被窝。每当半夜冻醒的时候,我就扯过马鞍下的马汗屉盖在身上,有时就坐到天明。在捡牛粪的日子里,每次都会路过一家土洞,这家的主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阿妈,穿一件黑灯芯绒的长袍,驼着背,每次都和我打招呼。老阿妈知道我是公社干部的亲戚,有时会拿一个混着油的面团给我。我不知道是什么,用鼻子一闻,又酸又膻的,可我咬了一口,真香。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挨饿了,精神状况也比来时好多了。隔几日,我就给老阿妈送上一袋干牛粪,她不在家时,我就放在她的土洞旁。老阿妈对我非常好,犹如母亲对待儿子一般。日子长啦,我才知道老阿妈的儿子是公社的保卫干事,经常不在家,总是在各牧区做草原上的纠纷调解工作。老阿妈执意要将她儿子的一件小皮袄给我,我不敢要,因为表哥说过,咱们虽穷,可不能要人家的任何东西。
曲阜市息陬镇谭家林是作者家当年的菜地。
曲阜市息陬镇东大队作者的老宅(1980年摄)
母亲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一九七〇年二月摄于息陬村陋室)(www.xing528.com)
现在虽然能够温饱,但总要找个能自己养活自己的工作才行。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离开表哥家,这样也能减轻他的负担,少一张嘴,日子会好过些,而且我也给表哥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成了累赘。主意已定,我便积极筹备回家的干粮。首先是多捡牛粪,因为公社大灶也需要牛粪烧火做饭。我认识在公社做饭的王师傅,河南人,约五十多岁,圆圆的脸,大大的肚子,经常围一条蓝布围裙。他不但负责十几名公社干部的伙食,而且负责清洗招待室的被褥,更让我羡慕的,是他还会用缝纫机给公社干部缝补衣服,人们都很尊敬他。我和王师傅商量好,每袋干牛粪,约40千克,换一个二两重的青稞面馒头。王师傅知道我的用意,不要牛粪,给几个回家路上吃的馒头。我当然不能同意,况且表哥也在公社,可不能给他找麻烦。我谢绝了王师傅的好意,起早贪黑地去捡。哪有那么多干牛粪呢?时间长了,我就想出了新办法:碰到新鲜的湿牛粪,就用手顺势抹在草地上,这样干得快,头天抹的,第二天就能捡回来。我前后向公社大灶送了八袋干牛粪,按约定换了八个青稞面馒头,作为回家的干粮。一天,我的意图被表哥发现了,他没有挽留我在这里一起吃苦,也没有反对我的行为,还拿出了他全部工资的一半36元钱,塞到我手上,眼里噙着泪花说:“表哥无能,表哥对不住你,让你从老家来到这里吃苦,快回到你母亲身边去吧,并代我向她老人家问声好,一路多当心,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丢了钱。”第二天,表嫂给我打点好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就是一个手工缝制的粗布袋,里面有干粮、毛巾、大茶缸子和一双半新的球鞋。东方刚蒙蒙亮,还刮着嗖嗖地西风,我一步一回头地望着表哥和表嫂远去的身影,向刚察县城走去。
在县城里仍是邮政局的绿篷布大卡车,车开动啦,我掀起篷布一角,一股冷气和扬起的尘土钻进来。黑暗中蜷缩在车厢里的我,只觉得汽车一会左一会右,声音时大时小,又时不时听到汽车的放气声。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恍恍惚惚来到西宁,这时已是下午了。我在西城门洞内略作休息,吃点儿干粮,沿着城墙根儿走着。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不多时,便转到了西宁的大街上,不高的店铺临街而立,时而有包裹着橡皮条的双轮骡子车在石铺的街上走过,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我观察着过往的行人,各自背着采买的东西。忽然,我被一阵阵“叮当,叮当”的声音吸引,走过一看,原来是一个大个子的老人,长长的白胡子围满了脖颈,手里拿着工具正在给一匹大红马钉马掌。马非常温顺,并不反抗老人向它的蹄子里砸钉子,一颗、两颗……它不疼吗?我感到奇怪。“离远点!”老人发话啦。我不知道是跟谁说话,也没有动,仍站在原地入迷地看着老人熟练的动作。“说你呢!”老人不耐烦地看着我说。我这才意识到是说自己,马上离开了,可不能惹老人生气。
离开大街,我又顺着原路回到西城门口,那是邮政局的办公地,我是从那里下的车。出了西城门洞,便是另一番景象了。这里没有大街,到处是挖沙子的大土坑,有的有一人多深。我向城角走去,看到一辆红色的拖拉机在运沙子。第一次见到拖拉机的我非常好奇,慢慢走过去,用手轻轻摸了一下拖拉机的轮胎,一个黑大汉厉声喝道:“干啥的!不要命啦,这是拖拉机,摸坏了你赔得起吗!”看到黑大汉发脾气,我赶快离开了。看这个人长得满脸凶神恶煞的,粗声粗气,惹恼了他可不得了。其实,我只是摸摸轮子,也太小题大做了,他这是唬人。我笑着走过去,说:“大叔,我能帮您装沙子吗?”“去,去,去!一边玩去!”黑大汉轻蔑地喊着。我说:“不要工钱,只要管饭就行。”黑大汉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并没发脾气,反倒温和了很多,他说:“不用你,小小年纪一边玩去吧!这是出力的活,大人干起来都很累呢!”我立刻上前回答说:“大叔,您别看我个子长得小,其实我都十四岁啦,完全能干活了。”黑大汉还是不答应我给他装车,我只好怏怏地离开了。
怎么办?两天过去了,今晚还是住在邮电局的门房。那里有茶水炉,有水喝,晚上也不太冷,一般和衣而睡,带的馒头还剩两个,再找不到活干,就真得回老家了。回家的念头幻灯片般在脑海里翻滚,家徒四壁,没吃没喝,老人还得为自己操劳,既然出来啦,就能给家庭减轻负担,就是孝顺,思想斗争着是去是留,一夜未眠,眼睁睁到了天亮。今天再出去转转,或许能找个吃饭的地方,不管怎样,得留下来。
前面有一伙人,围着墙上贴的白纸看,我也凑上去,原来是招生广告,广告说公路学校、气象学校、师范学校都在招生。只有师范学校管吃管住,自备学费,毕业后留校任教,学期为两年。我一眼就看中了师范学校,学校管饭又能学知识,太好啦,我身上还有40多块钱,足够缴两个学期的学费。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我一直找到西宁最东头一个叫“乐家湾”的地方,听名字就很喜庆,乐家湾一定让人高兴。填完表,谈过话,校方安排了住处,每个学生给了一条绿色的棉被,当晚就吃到一顿热乎乎的饭菜。说是菜,其实就是一桶用大头菜的老叶子做的汤,只有咸味,菜心是最嫩的部分,卖给饭店了。每人一个三两重的馍,虽不能十分饱,却也是心满意足了。我们宿舍共六个人,三个高低架子床,我住下床。学生多数是青海当地人,还有一个甘肃人,而我是外省人。大家相互关照,和谐相处,学习很是顺心。三个月后,学校的伙食越来越差,每顿只有一个馍,菜汤也没有油,学生都饿得面黄肌瘦,还得给学校种自留田,个别学生已不来上课了。
今天是星期天,校方让同学自由活动,也可离校去市里购物。我向着西方的一条土路走去,一边走,一边想,我在学校一个人有饭吃,家中的母亲不知是怎么过的,很可能还是领红薯小米汤,连野草都被人们吃光了。如果能找个工作,挣点钱给家寄去,或许能解燃眉之急。不觉来到一个靠路边的小院,院内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挤牛奶。好奇的我刚走近,阿嫂便先开腔说:“你是哪里人?看样子不像本地人。”我赶快迎上去说:“阿嫂,我是外省人,这里没有亲戚朋友,想在这里找个活干?”阿嫂看了我一眼,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几岁啦?好像有病呀!”我说:“阿嫂,我什么病都没有,已经十四岁啦,还上过小学呢!”阿嫂继而审视着说:“看不出,还有文化,像你这样的小男孩在咱这里还穿开裆裤,只会玩耍呢。”我笑着说:“阿嫂,我能干活!”“那好,你就给我家送牛奶吧。”阿嫂也笑着回答。“怎么送法?”我看着阿嫂的脸说。“每天早上将十一瓶牛奶分别送到十一家,这里有条子,有门牌,有名字,带回空瓶子。你识字,能送到,你小小年纪,没有亲友,就吃住在我家,每天再给你1元钱,你看怎么样?”我满口答应:“行,行,只要管吃住,工钱不要啦!”阿嫂接着说:“那怎么行,让人干活,就得给工钱,哪有不给工钱就雇工的呢!”
我决定给阿嫂送牛奶,当天就没有回学校,积攒的一点儿小家当全丢在学校,根本不敢回去取,因为学校有制度,出入都有人过问。我从言语中知道,阿嫂四十多岁,丈夫三年前跟村里的乡亲一起去格尔木挖沙金。一场暴风雪,挖沙金的人都困在深山里,因为断粮,又得了病,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回来的人才如实告诉她。她只有婆婆和一个小女儿。阿嫂的家境并不富裕,仅靠一头奶牛维持全家的生计。婆婆还有风湿病,行动不便,都得由她照料。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不但能吃饱饭,而且还有暖烘烘的热炕,自觉体重增加,原来的衬衣都明显地小啦!阿嫂拿出一件白衬衣——虽是旧的,却洗得很干净——让我换上,并给了一件棉背心,有点儿肥大,却能抵御风寒。阿嫂对我亲人般的关怀,让我好多次感动地暗暗流泪,她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的无私。每次取回空奶瓶,她都要一遍一遍地冲洗,生怕有脏东西,人吃了得病。阿嫂还时时告诫我说:“牛奶是人吃的东西,一定得干净,奶要趁鲜送到主人手中,可不能晚了,晚了,奶会变酸!”我完全按照阿嫂的叮嘱,早早起床,背上鲜牛奶,送到主人家,奶瓶还热乎乎的呢!
在送奶的过程中,我还认识了几个人。有人问我:“你识字吗?”我说:“上过六年小学。”“你没看见省政府门前贴出一张布告,柴达木商业站招收新工人,你有文化,可以去报名,送牛奶不是正当工作。”第二天,我去看了布告,报了名。可我舍不得这刚刚稳定下来的送奶的工作,更对不住阿嫂对我的殷切照顾,让我有了一个温暖的家。是阿嫂在我穷途末路的时候,伸出手收留了我,改变了我回老家的心。不过,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去柴达木。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我:“家住哪里?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岁数?有文化吗?”我面对干部的问话,怯生生地回答说:“上过几年小学。”这时,干部模样的人递过来一张表,让我填上自己的名字,并笑着说:“小伙子,你被录取啦!”
我把去柴达木商业站的事说给阿嫂听,好让她另找人代替我。话刚说完,阿嫂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并不相信我小小年纪还有文化。阿嫂接下来说:“那也好,你有文化,应该给国家出力;在这里送奶,虽能温饱,但不是一份正当工作,你去吧!我支持你,送牛奶我再找人,放心地去吧!”她到屋里拿来62元工钱递给我,并说:“钱不多,这是你应得的工钱,拿上它,路上也方便,买点儿生活用品。”我接着说:“阿嫂,工钱我不要,是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对我像亲兄弟一样,我怎么能要钱呢?我工作后,会有工资的,用不着钱,就把这钱给小妹妹阿香买件新衣服吧!”阿嫂怎么也不答应,非要把钱塞到我手里,拉来搡去,还是阿嫂手劲儿大,硬是把钱塞进了我的口袋,并回屋拿了一张大麦面的烙饼,让我在路上吃。此刻,我舍不得阿嫂的善良与真诚,泪水已在眼眶内滚动,激动地说:“阿嫂,谢谢您!您多保重,我会回来看您的!”阿嫂什么话也没说,眼里噙着泪水,指着我,快走吧,别耽误了上车。
清晨,在报名点,每人又发了两个白面馒头。招来的工人都上了一辆装有棉花包的大卡车,上面盖着一块绿色的篷布。车厢内很黑,有点儿让人透不过气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辆前苏联的吉尔货车,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摇晃着身躯,向柴达木爬行。我闭着眼睛,在半黑的车厢里蜷曲着双腿,心潮澎湃,思绪万千。此行柴达木是凶是吉,很难预料,那里是否也和刚察一样,又冷又饿,一片荒凉。西北大草原地广人稀,茫茫大漠与戈壁,我到那里能干什么呢?
柴达木盆地日月山
“咔嚓”一声巨响,打断了我朦胧的思绪。车子顿时停下来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挤在了一起。原来是路滑坡陡,车子爬不上去。大家都从帆布篷的缝处钻出头来,长出了一口气,也有幸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低矮的小草绿绒绒的,像地毯一样。青色的岩石裂着大口子,向路边倾斜,龇牙咧嘴,像是要掉下来,这是修公路爆炸引起的悬崖,让人望而生畏。在石隙的断裂处,还有一束束小灌木,开着黄色的花朵,随着微风瑟瑟作响。青灰色的远山,戴着银白色的积雪,和蔚蓝的天空连成一片。雨后的积水在低洼的土沟里夹带着枯枝败叶涓涓流淌着。大家七手八脚地搬石块垫路,全力推车,在号子声的带领下,劲儿往一处使,车子前一闯,后一退,只见后轮飞转,车身仍在原地不动,土山道被轮胎轧出深深的沟槽,没有办法,车子只能顺着山势退下坡来。两个小时过去了,车子再一次呼啸着,猛力冲向山坡,加上众人推车,总算是爬上去了。“车要下山啦,都抓紧绳子!”不知是谁告诫我们。车外的风声摩擦着路边的岩石,一溜烟滑下来,发出唿唿的声音,车身严重地颠簸。这时,我的胃口急剧收缩,嘴里有一股酸水像被注射器推出来一样,大口地向外喷出,流向车厢的缝隙处。额头上浸出冰冷的汗珠,顿觉天昏地暗,心里非常难受。两个鼻孔酸溜溜的,充满了食物的残渣和黏液,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至今也没有忘记。
柴达木盆地一暼
车子总算慢下来了,颠簸也随之减轻。由于呕吐,我只觉得浑身发冷,肌肉不自主地颤抖,双手冰凉。车子进入夜间行驶,大灯发出白炽的光,在山坡上一晃而过,路边的山石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不知又走了多长时间,车外漆黑一团,寒风透过篷布吹进来,人们都蜷缩着身子抵御风寒,远处不时有鬼火般的亮光。车子在一个叫“倒淌河”的小镇停下来。不可思议的是,这里的地形是东高西低,小河却向高处的东方流去,故此得名倒淌河,也称“怪河”。人们拖着沉重的身子住进一家小旅馆,每人一碗虾皮汤、两个饼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倒头就睡,这一觉真是香甜。
隆隆的马达声打破了夜空的宁静,大家都一骨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夜幕下,汽车的引擎发出规律的嘟嘟声,尾部冒着白色的冷气,大家又依次钻进帆布篷,汽车缓缓地起步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天才大亮,我们从帆布篷的裂隙中窥见了中国最大的咸水湖——青海湖。蓝蓝的水,蔚蓝的天,天衣无缝般地连在一起,形成了无比壮观的高原风光。高深莫测的湖水,时时泛起白色的浪花,从里向外滚滚展开,一垄接着一垄。零乱的羊群,如团团棉絮撒在绿色的草地上,多像华丽的巨型地毯,点缀着白色的花瓣。湖面上隐约可见的海心山,像出水芙蓉般挺立在无垠的天际下。成群的海鸥、鸬鹚、鹈鹕在湖心上空飞快地转来转去,不断变化着队形。由于阳光的折射,一会呈现灰色,一会呈现白色,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此时此刻的我,忘记了一切的疲劳,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可爱的青海湖呀,你的雄姿时刻在我心中萦绕!
车子沿着湖边的土公路,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有的路段低洼而冒水,有的路已被水冲断。大约四个多小时后,车速越来越慢,吃力地向海拔3817米的橡皮山爬行。灰色的泥质板岩,像葱花油饼般一层接着一层,更像一本石质天书,被前进的轮胎碾压得喳喳作响。随山就势修筑的土公路已被山洪冲刷得残缺不全,我们又一次下车,以减轻汽车的负担,一段一段地选择着路面前行。然而,问题终于发生了,尽管橡皮山的峰巅近在咫尺,但可怜的大卡车像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喘着粗气,十分的无奈和苍白,爬在半山坡上进退两难。此刻,车子的后轮胎冒出了焦臭的青烟,我们为司机捏着一把汗,心中暗暗使劲儿。我们能帮什么忙呢?只好站在一旁傻乎乎地干着急。唉,听天由命吧!心中默默祈祷上苍保佑大卡车爬上山去。突然,我灵机一动,喊着大伙一起上前,在车后用力推,还行,车子奇迹般地向前移动了。可是不到6米,还是搁浅了,水箱的铁盖处哧哧地冒着白气,水箱已经开锅了。司机围着汽车转了一圈又一圈,从那不乐观的眼神里不难看出,麻烦一定很大,我们相互望着,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司机想出了主意,干脆让车顺着原路退回来,找一块较平坦的地方,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车尾巴朝上,车头朝下,像屎壳郎推粪球般,退着到达山顶。这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还没见过车屁股撅着退到山顶的先例呢。车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到了山顶,司机手拿铁锤在各个轮胎上敲打了一遍,检查完车的制动以后,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汽车顺着山势下滑,越滑越快,几乎听不到发动机的声音,只有汽车和山石的摩擦声。下午七时许,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柴达木盆地的边缘——茶卡镇。这个小镇以放牧为主,很少耕地,它是通往柴达木腹地的第一道门户,并有两条公路在此交汇,一条通往新疆,一条通往西藏。茶卡镇将是我的第二故乡,记录了我人生的酸甜苦辣。
说是一个镇,却只有一条街、一条公路,全是低矮的平房,没有一棵树,也就是几百人。最好的房子是茶卡区委办公地,是红色的瓦房。在学习班里,给我授课的是一位老者,本是青海省商业干校的毕业生,工作单位的全称是商业采购供应站。当然,讲课的内容都是与商业有关,不外乎购、销、调、存,服务态度、服务质量、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之类的学问。初来乍到,天气又冷,单位给每个学员发了一套崭新的被褥,盖在身上倍感亲切和温暖。几个月的短训,老师看我年轻,又有小学文化,很是器重,便让我分管农牧生产资料和五金电料等商品的仓储及调拨。一回生,二回熟,对于没见过的、不好记忆的商品,我都在账簿上画了插图。日子长了,还算得心应手,工作并不感觉吃力,每年盘点,都能做到账货相符,很少有差错。但是,真正让我吃力的,还是这里恶劣的气候,高原缺氧,口干舌燥,喉咙冒烟,鼻孔流血,把人弄得疲惫不堪。更严重的,还是这里食物严重短缺,人们整天饿着肚子上班,身体逐渐消瘦下来,有的同事还因为营养不良引起了水肿。
西北“趣墨”山水画(一) 孔昭金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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