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有三位烟花女子被推到男性政治舞台前面:李香君、柳如是和陈圆圆。李香君才艺如何,不得而知。单论学问和诗才,陈圆圆肯定不如柳如是,但若论美貌和多才多艺,柳如是绝不如陈圆圆。李香君在《桃花扇》里慧剑斩情丝,弃了降清的侯方域,洁身归隐,算是得善终。柳如是委身钱谦益,虽然传说她劝过钱谦益保持气节,钱谦益没听,但那是传说。倒是两人在“我闻堂”过了些神仙日子,若非钱谦益死得早,柳如是也不会被钱家人逼到自杀。最悲哀的要算陈圆圆了,若论才貌双全,西施、昭君、貂蝉和杨玉环也未必能出其右,但是她的生平除了归吴三桂以前那一段,整个大半生都是在五里雾中。再加上吴伟业文人意淫习气不改,自己降了大清,当上国子监祭酒,却反过来写《圆圆曲》一诗,拿陈圆圆开涮。亚里士多德有云,历史遵循必然律,没有真实必然发生的事不能写;诗歌却可以利用或然律,有或没有的事,写了都无妨。吴伟业的《圆圆曲》属于诗,当然就有权使用或然律,虚拟、玄想、夸张等手法,无所不可。以诗艺看,《圆圆曲》不愧中国古诗上乘之作,但以史实看,未必为真。可是,儒家诗论上以风风(讽)下,下以风风(讽)上,都要当真的。所以,陆次云在吴三桂失败后,充当事后诸葛亮,夸吴梅村“于甲寅之乱(即吴起兵)似有早见其微者。呜呼,梅村非史诗之董狐也哉”,干脆就把文人诗歌当信史、当谶纬看了。吴三桂既然已被剁成肉酱,挫骨扬灰,那么,再踏上一万只脚也没人计较。于是,有清一代稗官小说者便以《圆圆曲》为纲,生发出许许多多陈圆圆逸事来。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句,有吴三桂欲归降大顺军,连老爹被囚也认为“无关紧要”,直到有探子报“邢夫人被刘铁匠霸占了”,这才大叫“大丈夫在世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立于世”。更滑稽的是,梅村两句“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本来说的是吴三桂奉命率大军追击李自成,不料竟会引出吴三桂以车千乘绵延三四十里迎娶陈圆圆的联想。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梅村地下有知,当也说:“知我者,其唯《圆圆曲》乎!罪我者,其唯《圆圆曲》乎!”以上这些介绍,不过是想说明,在封建的中国,别说历史,就是官方档案也可以任意篡改销毁。吴三桂功高盖世之时,满朝文武争欲出其门下。一旦起兵失败,他的一切原始档案恐怕就被完全销毁了,以致荏弱如陈圆圆者,其下半生也成了一笔糊涂账。语云:“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么,艺妓出身的陈圆圆更是任人涂鸦的小女子了。
了解这些,我们就可以理解金殿公园介绍陈圆圆的菩提心肠。虽然项目以“吴三桂”与“陈圆圆”并列,实际上圆圆为主,三桂居次。除了文物馆中的小展馆外,公园专辟了一个秋园供骚人墨客乃至引车卖浆者流凭吊。秋园在哪里呢?按昆明人说法,出紫禁城右手边的门(其向为南)里就是三丰殿,是祭祀昆明人传说中那个好吃狗肉、似疯似癫、滑稽有趣的张三丰的。三丰殿再往南,就是秋园了。这里最早是陈用宾建的三元宫,供奉道教“三元大帝”,即天、地、水三官。咸丰十七年(1857)毁于兵燹。后来,这里曾辟为庾恩旸的墓园。庾恩旸是云南督军兼省长唐继尧留日的同学,也是唐继尧的知心,在军中任要职,参与过辛亥革命。蔡锷与唐继尧举兵反袁世凯,掀起护国运动,庾恩旸也是重要支持者。1918年,他不幸遇刺身亡,就葬于三元宫旧址。庾恩旸墓园原分三台。下台建石雕牌坊“鸣凤门”,坐东向西。进牌坊,登石阶,便上至第二台。台作半圆形,中筑石室,室内镶公德碑数方,记载庾氏生平业绩。石室两边有台阶,上通第三台。台两边砌高大石栏,栏尽头树华表。中间即庾恩旸墓,白石镶砌。这本来应是对革命军人很好的纪念,但1966年墓园被捣毁了,唯留石牌坊,里面荒烟蔓草。20世纪80年代以后,重修了牌坊与石栏,筑堤叠水,潴而为池,中砌小岛,立陈圆圆雕像,便是秋园。陈圆圆生前死后,都与军人同命运,也算机缘巧合。有庾恩旸这样的英烈照护,陈圆圆的灵魂应该得以安息了吧。
若从三丰殿到秋园,首先便看到一方天然石碑,题为“曲苑烟雨”,虽有几分凄清,但不乏诗意。这碑简要地绍介了陈圆圆的生平。据可信史料记载,陈圆圆原姓邢,名沅,字畹芬,江苏常州奔牛镇人。她父亲人称邢三,“执业惊闺”,就是卖针线脂粉的货郎。货郎鼓一摇,声音惊动闺中女子,所以这一行称为“惊闺”。圆圆出生不久,母亲便去世了。姨父、姨母领养了她,让她随姨父改姓陈。江南小户人家女儿,最好的出路莫过于识几个字,然后学点儿琴棋书画、檀板轻歌,做梨园子弟。养父、养母给陈圆圆安排的,就是这条人生道路。陈圆圆天生丽质,额秀颐丰,淡秀天然,兰心蕙性,聪慧过人,十六七岁便容词娴雅,有林下风致。自古美人不难得,但像她这样天然、淡秀,尤其是有林下之风即高人隐士之风韵的,就罕见了。因此,她隶籍梨园也就是登记注册为专业演员之后,“每一登场,花明雪艳,独出冠时,观者魂断”。她不仅演艺能倾倒众生,诗词歌赋也情致婉转,文采斐然。传世的词有两首。一首《转运曲·送人南还》:“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空余千缕。秋霜凝泪,思君断肠。肠断肠断,又听催归声唤!”前半怨柳条徒有千缕,竟系不住离别骊驹,咏物拟人,依依之情,已在其中。后半直抒胸臆,泪若秋霜,缘于心寒,生离死别,柔肠寸断,却换不来多一刻的最后相聚,而行旅催发的声音已在耳畔响起。此地一别,不知何日再得相聚。离别场景,写得宛然若见,情感真挚,而用语平常,有几分李清照之风。另一首《荷叶杯·有所思》写歌女宥酒生涯,当是夫子自道:“自笑愁多欢少,痴了。底事倩传,杯酒一巡时,肠九回。推不开,推不开。”歌舞宥酒,生计所需,不得不为。但心中一点儿痴情未灭,不能不有所思,所以杯酒巡传之时,不免觉得“干卿底事”,强颜欢笑也压不住心中之愁。可是,尽管柔肠九转,仍是推不开,推不开客人的宥酒要求。两句“推不开”的重叠,娇羞之态可掬,而又透出内心隐隐之痛。陈圆圆不愧场景描写的高手,就在这平平常常的描写之中,隐隐泄露内心的复杂冲突,置之两宋词中,亦无愧色。有此情真意切、平淡易懂的好词,难怪常有游人聚在两块刻石之处低回咏叹。(www.xing528.com)
鸣凤山金殿公园从文化的角度去展现一个普通女性在历史转折关头的悲剧,对中国女性在封建社会的命运表示了关注,同时也绍介了与陈圆圆相关的文学作品,让游人获得文学欣赏的愉悦。因此,秋园的一面墙上镶嵌了吴伟业的《圆圆曲》,另外在陈圆圆雕像附近立了其他诗词石碑,供游人阅读吟咏,希望由此引起游人对相关文学作品的兴趣,对中国女性命运的关注。
在古代美人中,上苍给予陈圆圆的天赋是圆满的,但给予她的命运是残缺的,她的地位最低下,结局最悲哀。一生缺而圆,圆而缺,缺而复圆,圆而复缺。与吴三桂由散而聚,由聚而散,散而复聚,聚而复散,大起大落,倏尔顺,倏尔蹇,终至聚而为人。生前遭遇种种坎坷,散而为烟,死后连真实的事迹记载也没留下,如轻烟了无痕迹。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文化不尊重人,更不尊重女性,尤其不尊重烟花女性,而美人又往往侧身烟花女性之中,因此她们生时只能作为玩物,充其量作为传宗接代或男性修炼内丹的鼎具,死后则作为骚人墨客意淫的对象。陈圆圆以圆满的天赋生于这种文化垂死的末世,其命运当然只能是悲剧中的悲剧,轻烟中的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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