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曠之後,又過了一百多年,已經進入春秋戰國之交。這時候,不但傳統的政局顯現鉅大的變化,經濟方面也展現了顯著的變遷。由於鐵器的使用,各國農業、手工業都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商業也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繁榮。同時,從春秋到戰國,周代的宗法封建體制迅速的崩解,使社會秩序發生了巨大的震蕩。春秋時代的社會是一種建立於家族之上的結構,在這種社會裏,個體被固定於一個複雜的血緣結構之中。血緣紐帶以遺傳的形式維持著社會階層的分化,從而使社會的流動受到限制。然而,到了戰國時代,家族紐帶瓦解,社會眞空就出現了。人們在這個社會眞空中,就可以通過他們自身的活動向上或向下流動。換句話說,更爲自由的社會流動發展起來了[12]。
觀念的改變往往繼發於社會結構的變動,這種社會結構的大變革也反映到了音樂領域。許多宮廷樂師的地位有了轉變,例如當時保持周代禮樂傳統最堅決的魯國樂師,也紛紛改行,或投奔他方。包括曾經教授孔子彈琴的師襄子,跑到海邊另謀生路去了(《論語·微子》)。當時列國在經濟和文化方面相互交流與影響,也推動了音樂文化的發展。首先在鄭、衛、宋、齊各國,商周舊樂“雅頌”失去了往昔至高無上的神聖地位,民間新樂“鄭聲”日益受到重視。魏文侯就公開宣稱厭倦古樂,聽到彈奏新聲琴曲,則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來[13]。宮廷之外,民間也出現了以琴見長的名手。鄒忌就是“以琴見齊威王”,受到了齊威王的重用的。莊子在寓言故事中說:兩個朋友爲悼念子桑戶之死,“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莊子·大宗師》),也是這種新局面的反映。當時,齊國的首都臨淄甚至出現了“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戰國策·齊策》),這樣繁榮昌盛的景象。在音樂文化發展的基礎上,於是有了伯牙、雍門周,這樣一些傑出的民間琴家。
關於伯牙的傳說,《荀子·勸學》稱“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用誇張的筆觸,極言其音樂演奏的生動美妙,甚至馬兒都忘記了吃食,仰起頭來欣賞。另外,在《呂氏春秋》和《列子》中,有一則故事說:伯牙在彈琴的時候,無論是表現“巍巍乎志在高山”,還是表現“洋洋乎志在流水”,鍾子期都能夠心領神會。子期死後,伯牙痛失知音,從此再也不鼓琴了。這個故事一直爲後世所傳誦,把伯牙和子期的友誼作爲典範,於是“知音”就成了“知己”的同義語了。這也說明當時琴曲的演奏,可以不必藉助於語言的解說,而是塑造出音樂形象來表達人的思想感情。巍峨挺拔的山峰給人以“巍巍乎”的感受;奔騰不息的流水給人以“洋洋乎”的聯想,所謂“志在”高山或流水,就是人的精神面貌的體現。像師曠時代及其前輩琴師那樣,彈琴往往要結合詩篇唱誦的琴歌傳統,通過歌辭和人物情節來幫助理解,而這種藉景抒情的創作方法,則能擺脫這類羈絆,從而進一步開拓音樂創作的道路;它不僅在演奏技法上有著進一步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創作方法上的一個飛躍。說明古琴已可以用獨奏的形式,用純器樂的手段,來表現人對客觀世界的感受,溝通人的思想感情。後世流傳的琴曲象《高山》、《流水》、《瀟湘水雲》、《平沙落雁》等,就是沿著這一軌道創作出來的。
傳爲東漢蔡邕所撰的《琴操》一書,也提到伯牙學琴的故事。伯牙向其老師成連先生學琴三年後,成連對他說:“我衹能教會你彈奏琴曲,如果進一步要做到把感情貫注在演奏之中,必須向我老師方子春先生請教。”成連載舟把伯牙帶到了蓬萊山上,叮囑說:“在此好好練習吧,我去爲你請方子春老師。”成連駛舟去後,剩下伯牙獨自一人留在荒寂的海島上,兩耳唯聞衹風濤與山林之聲,恍然有悟,驚嘆到:“原來這就是老師在教我移情啊!”於是援琴彈奏起來,創作了琴曲《水仙操》。曲終之後,成連駛船而來,把他帶了回去。從此,伯牙的琴藝遂譽滿天下。這個故事很有意思的,試想,爲什麼伯牙學琴三年還做不到“移情”,一旦到蓬萊島,就能夠豁然貫通了呢?爲什麼除了技法上的學習之外,還需要在精神氣質方面進行深入地領悟呢?這難道不是在告訴人們:藝術技巧固然重要,而思想感情則更是占首要位置的嗎?
雍門周也是戰國時代一位民間琴家,居於齊國首都臨淄的西門,時稱“雍門”,於是大家都稱他爲“雍門周”。東漢桓譚《新論·琴道篇》載,雍門周有一次攜琴謁見孟嘗君,孟嘗君問到:“先生鼓琴,亦能令文悲乎?”雍門周謂:
臣之所能令悲者,先貴而後賤,昔富而今貧,擯壓窮巷,不交四鄰,不若身材高妙,懷質抱眞,逢讒罹謗,怨結而不得信;不若交歡而結愛,無怨而生離,遠赴絕國,無相見期;不若幼無父母,壯無妻兒,出以野澤爲鄰,入用窟穴爲家,困於朝夕,無所假貸。若此人者,但聞飛鳥之號,秋風鳴條,則傷心矣。臣一爲之援琴而太息,未有不悽惻而涕泣者也。今若足下,居則廣廈高堂,連闥洞房,下羅帷,來清風,倡優在前,諂諛侍側,揚激楚舞,鄭妾流聲以娛耳,練色以淫目;水戲則舫龍舟,建羽旗鼓,釣乎不測之淵,野遊則登平原;馳廣囿,強弩下高鳥,勇士格猛獸,置酒娛樂,沉醉亡歸。方此之時,視天地曾不若一指,雖有善鼓琴,未能動足下也。
雍門周認爲聽琴曲的人,必須有過不幸的經歷,才可能對悲曲引起共鳴,像孟嘗君這樣養尊處優,是不容易領會悲哀的含義的。孟嘗君承認的確如此,雍門周接著指出:(www.xing528.com)
然臣竊爲足下有所常悲。夫角帝而困秦者,君也,連五國而代楚者,又君也。天下未嘗無事,不從即衡;從成則楚王,衡成則秦帝。夫以秦、楚之強,而報弱薛,猶磨蕭斧而伐朝菌也。有識之士,莫不爲足下寒心。天道不常盛,寒暑更進退,千秋萬歲之後,宗廟必不血食,高臺既以傾,曲池又已平,墳墓生荊棘,狐兔穴其中,游兒牧竪,躑躅其足而歌其上,曰:“孟嘗君之尊貴,亦猶若是乎!”
這裏講到孟嘗君當時的處境,說他曾經得罪秦、楚兩個大國,隨時有被兩國滅亡的危險。同時,還爲他描繪出國破家亡之後,他墳墓荒涼的景象。
於是孟嘗君喟然太息,涕淚承睫而未下,雍門周引琴而鼓之,徐動宮徵,叩角羽,初而成曲。孟嘗君遂歔欷而就之曰:“先生鼓琴,令文立若亡國之人也。”
孟嘗君聽了他的描述後,感同身受,然後雍門周才慢慢彈起琴來。彈畢,孟嘗君傷心地說:“聽罷你彈的琴曲,使我立即像是一個亡國之人了”。這個故事和伯牙學琴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處,它指出:即使是音樂欣賞者,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經歷作爲基礎,否則對音樂作品是不容易深入理解的。在一定的意義上講,這個故事體現了音樂藝術是生活的反映。
伯牙彈琴,貴在“移情”和尋覓“知音”;雍門周彈琴,則重視個人生活經歷。兩人的故事雖然不同,但所表現出來的琴觀,卻是一致的:都把彈琴作爲觀照個人內心世界、認識自我的一個途徑。這反映了古代琴觀在先秦時代經歷了最後一次的嬗變:像鍾儀、師曠所處的春秋時代,人們看重的是古琴外在的政治教化功能,發揚古琴的“聲教”作用,以之節制人的儀節。到了戰國時代,隨著社會結構的轉變,社會流動的加大,古琴音樂從宮庭飛入民間。對古琴的觀念,轉爲重視其內在的修心養性的功能。因此,“琴以載道”的觀念乃逐漸形成,琴成了人觀照內心世界的“道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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