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無哀樂”論非常明確聲與心“殊途異軌,不相經緯”,“焉得染太和於歡感,綴虛名於哀樂”[20],四言詩《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也有嵇康沉思音樂的名句“目送歸鴻,手揮五絃,俯仰自得,游心太玄”[21],嵇康有著極深的玄學造詣,太和與太玄均是指向老莊之道,具體的音樂生成於抽象的“道”,或是“道”的本體的自在流溢,實則本源於“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的道家哲學。莊子認定“有眞人,而後有眞知”,嵇康同樣推論“有至人,而後有雅琴”,“聲無哀樂”論是在老莊哲學的“道”的基底上建立的音樂理論。《老子·一章》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澄明“道”的神秘性與恒常性,“道”有著類似形而上性質的宇宙的本源,不可見的“道”體涵蓋萬事萬物的生長。老子關切如何實踐“道”的自然力量,以此化解當時社會的人事紛爭與混亂黑暗,“道”體必然抱持虛靜的精神,藉此凝聚內在的純粹的生命。至人正是虛靜的個體,至人的音樂是摹寫“道”體的聲響,嵇康在《琴賦》中稱讚《廣陵散》的音樂品格,“更唱迭奏,聲若自然,流楚窈窕,懲躁雪煩”[22],如此幽深的音樂滌清心靈的躁競與煩悶,近似莊子的“心齋”旨趣,從而追思通往“道”的路途。
漢斯立克分析音樂的美常常應用非常細緻的科學方法,比如運用生理學的知識論證音樂與情感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在《音樂的主觀印象的分析》一章中,漢斯立克確認音樂存在產生情感波動的生理現象,聽覺印象影響神經的特定方式是音樂喚起情感的生理基礎,但是生理學無法解釋音樂的和絃、節奏、樂器等元素是如何影響聽覺神經,這種影響又是如何變爲情感的。生理學爲音樂貢獻聽覺印象的知識,關涉音樂的主要問題卻是無能爲力的。《論音樂的美》處處顯現西方思想的邏各斯傳統,邏各斯[23]是古希臘哲學確立的探求宇宙奧秘的理性原則,是一種神聖的原型原理,柏拉圖的相論思考不可見的事物的邏各斯原理,亞里斯多德的範疇論思考可見的事物的邏各斯原理。拉斐爾名作《雅典學院》卓越地再現古希臘思想的優雅張力,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師生二人站立在畫幅的中心位置,周圍聚集著古希臘眾多的哲學家與科學家,旁邊站立的是柏拉圖的老師——與學者辯論的哲學英雄蘇格拉底。柏拉圖伸出手指朝上指向超驗的天空,亞里斯多德朝下指向經驗的大地,古希臘思想的雙重遺產建立人類的理性主義的智力格局。
“道”傾向於解決人事的問題,“邏各斯”致力於探索事物的本質,嵇康與漢斯立克經由不同的思想傳統走向共同的音樂觀念,音樂的靈魂寄託於自由的樂音形式。這種自由之於二者又有文化的差異,嵇康在於抵抗政治的暴力,漢斯立克在於淨化音樂的美感。嵇康樂論發揮老莊思想是有明確的現實意圖,老莊的“道”是萬物運行的根源、動力、法則,超越時間、空間、知識,本源“道”體的音樂比如《廣陵散》自當是超越性的精神產物,超越私人情感的宣洩,更是超越政治利害的控制。嵇康言說音樂話題意在抵抗政治暴力的任何掠奪,“越名教而任自然”可謂“聲無哀樂”論的意圖註解。
嵇康在《釋私論》中直白“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政治良知,公然抨擊司馬家族假藉“名教”之名清除政見異己者,造成“天下名士少有全者”的政治暴力格局。當時即在西元3世紀的“名教”恭敬家族秩序,極力維護人間孝道,實則推行絕對服從權力的控制,粉飾司馬氏篡權奪位的政治合法性,頗似《莊子·胠篋》篇中竊取仁義爲非作惡的國家盜賊。“任自然”源自老莊哲學的重要觀念“自然無爲”,這是形而上的“道”落實到人生社會層面的具體實踐,應當順應事物內在的發展規律,拒絕任何外在力量的限制影響,直接反對在位者爲滿足私欲強行實施種種規範,眞正需要維護的是事物自由發展的狀態。嵇康的《釋私論》其實是君子無私欲論,君子不僅“心無措於是非”而且“情不繫於所欲”[24],所以能夠篤行“越名教”、“任自然”的政治良知。當嵇康聞知其友呂安遭受兄長呂巽誣陷“不孝”罪名,隨即寫下《與呂長悌絕交書》,並爲呂安四處疾呼伸告,終究爲忌憚已久的司馬昭推上不歸路。據《晉書》記載,嵇康臨刑東市,“顧視日影,索琴彈之”[25],一抹夕陽罩定嵇康彈奏《廣陵散》的唯美圖景,一個絕美的靈魂即將進駐永久的棲息地,誕生嵇康《幽憤詩》中“志在守樸,養素全眞”[26]的永恆神話。
嵇康之死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公共事件,嵇康如此關切政治的自由問題乃至犧牲,是擁有特殊身份的中國古代的“士”——眞正的知識份子[27]。《與山巨源絕交書》批判竹林之友山濤臣服司馬氏,“非湯、武而薄周、孔”[28]重申嵇康對於龐大權勢所說的眞話,表露出極端的勇氣與個人的憤概,進而招致“不孝”死罪,如此種種根源於老莊哲學給予嵇康的浪漫主義啟示。嵇康在竹林名士中不僅飲酒而且服藥,阮籍衹是飲酒難得成仙,服藥的嵇康可以成仙,成仙的是可以驕視俗人的。[29]嵇康全然不改初衷,浪漫主義的風骨塑造這位特出的“士”的知識份子影像,永遠迴旋於《廣陵散》的絕世雅音之中。
中國古代的“士”有著壯觀的群體與連續的傳統,“士”可以通過科舉考試進入權力世界的大門,仕宦前程完全取得制度的保障[30],嵇康卻在《難自然好學論》中嘲諷好學的“士”。古代知識份子的現世衹是偶然的歷史現象,註定命運崎嶇,屈原、陶淵明、蘇軾、曹雪芹屬於嵇康的同類,當某個天才產生不可遏制的浪漫的衝動,才有可能催化某個知識份子的誕生。這些天才的生活年代相隔久遠,難以聚合形成某個穩定的知識階層,比如19世紀的俄國知識階層[31]。19世紀的俄國知識階層傳承於20世紀的“蘇聯知識階層”,構成俄羅斯文化傳統的高貴基因。3世紀的嵇康遺留同等高貴的中國文化基因,反思《廣陵散》絕響構成的久遠歷史,重新續寫嵇康的文化傳承,是中國現代知識份子面臨的現實話題以及文化使命。
【注释】
[1]徐震堮著、劉義慶撰:《世說新語校箋》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35頁。
[2]《廣陵散》又名《廣陵止息》,“止息”原爲佛教用語,意爲吟、歎,也有琴學家認爲《廣陵散》的前身未必是《聶政刺韓王曲》,但是“止息”曲調表現出淒惻悲憤的思想格調,這與《聶政刺韓王曲》的基調又是一致的。
[3]蔡邕著、馬瑞辰校:《琴操》(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2頁。
[4]蔡邕著、馬瑞辰校:《琴操》(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2頁。
[5]蔡邕著、馬瑞辰校:《琴操》(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2頁。
[6]蔡邕著、馬瑞辰校:《琴操》(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2頁。
[7]蔡邕著、馬瑞辰校:《琴操》(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2頁。
[8]吳釗、劉東升:《中國音樂史略》(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3年),第52頁。
[9]吳釗、劉東升:《中國音樂史略》,第50頁。
[10]復調音樂是一種“多聲部音樂”,有著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獨立旋律,最早出現於中世紀的教堂聖詠。
[11]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96頁。
[12]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98頁。
[13]錢鍾書:《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90頁。“樂無意,故能涵一切意。吾國則嵇中散《聲無哀樂論》說此最妙,所謂:‘夫唯無主於喜怒,無主於哀樂,故歡戚俱見。聲音以平和爲主,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爲主,應感而發。’奧國漢斯立克(E. Hanslick)《音樂說》(Vom musickalisch Schönen)一書中議論,中散已先發之。”(www.xing528.com)
[14]愛德華·漢斯立克著、楊業治譯:《論音樂的美:音樂美學的修改芻議》(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0年),第39頁。
[15]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
[16]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217頁。
[17]愛德華·漢斯立克著、楊業治譯:《論音樂的美:音樂美學的修改芻議》,第76頁。
[18]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200頁。
[19]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09頁。
[20]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217頁。
[21]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6頁。
[22]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03頁。
[23]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最早提出邏各斯的觀念,“邏各斯”這一希臘詞語既有理性也有言說的意思,包含思想與言說的二重性。二十世紀的解構主義思潮執意解構西方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卻是從另一極走向邏各斯本身。
[24]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234頁。
[25]白化文、許德楠編註:《阮籍·嵇康》(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8頁。此書原文選自《晉書》。
[26]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27頁。
[27]朱里安·本達著、孫傳釗譯:《知識份子的背叛》(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20頁。本達在這部名著中抨擊放棄原則的知識份子,認爲眞正的知識份子支持並維護眞理與正義的永恆標準,常以蘇格拉底爲楷模。
[28]嵇康著、戴明揚校註:《嵇康集校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17—118頁。
[29]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32頁。魯迅在名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中盛讚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也更新穎。
[30]余英時:《中國文化史通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第235頁。歷史學家余英時在《試說科舉在中國史上的功能與意義》一文中詳盡地分析傳統的“士”與科舉制度之間的依附關係。
[31]以賽亞·柏林著、潘永強、劉北成譯:《蘇聯的心靈:共產主義時代的俄國文化》(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158頁。“知識階層”是俄國詞彙,1815至1830年間,一群有教養、道德敏感的俄國人發起一場運動,堅信個人與政治的自由,持有一種啟蒙的觀點,當時的著名作家包括年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參與了這場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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