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上述穿插點染的古琴筆墨,總體呈現出一派零星細碎的狀貌,縱然繁密,卻終究難成氣候。總的來看,在元雜劇各色的古琴筆墨中,還是那些結撰情事的手段來得更爲華彩奪目。這其中,最耀眼的所在,要數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崔鶯鶯夜聽琴雜劇》的第四、第五折,尤以第五折最爲突出。這一部分,差不多可說是古琴在元雜劇中最細密最繁複,同時又是最集中的一次登臺,它最能彰顯古琴對於幽懷幽緒的承載與傳遞,也是最富詩意與文采,最具舞臺表現力的段落。古琴於其間的呈現,不但清雅依舊,而且流光溢彩,靈動非常。不妨說,《西廂記》中古琴筆墨的這樣一番登場演繹,可謂確立了元雜劇在結撰情事時的“古琴書寫”模式。
這番“古琴書寫”的發端,是在第四折末尾,紅娘與張生之間有對話如下:
(紅云)妾見先生有囊琴一張,必善於此。俺小姐深慕於琴。今夕妾與小姐同至花園內燒夜香,但聽咳嗽爲令,先生動操;看小姐聽得時說甚麼言語,卻將先生之言達知。若有話說,明日妾來回報,這早晚怕夫人尋我,回去也。(下)[53]
紅娘的建議,可說爲崔張二人情感的進一步交流、深化,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契機——一個必善於此,一個深慕於琴,這就是“知音”的基礎。而且這一建議,也隱含了後來常見的撫聽模式——總是夜間,總是花園內燒香之際,總有一曲清音相候——這一模式的合理性顯而易見。靜夜,琴聲方無送達的困難;燒香,祝禱之人定然有著滿腹的心事;花園,利於撫聽的雙方隱匿自己,分劃出不同的表演空間。發端過後,在緊跟著的第五折,古琴顯然成爲了整場戲最核心的角色。作者的筆觸所及皆是琴,同時也總關情。
首先,有張生對著琴的一通叮嚀。這裏,既集中了關乎古琴的各色語彙,同時也傳遞了撫琴者欲藉古琴交付心聲的意圖,還彰顯了此君的瘋魔與癡性。古琴於此,似乎就不復一清到底。至於“做理琴科”的表演提示,則使得這一場撫琴成了看得見的動靜。
(做理琴科)琴呵,小生與足下湖海相隨數年,今夜這一場大功,都在你這神品、金徽、玉軫、蛇腹、斷紋、嶧陽、焦尾、冰絃之上。天那!卻怎生藉得一陣順風,將小生這琴聲吹入俺那小姐玉琢成、粉捏就、知音的耳朵裏去者。[54]
如果這衹能算作預演,那麼接下來的幾句科白就是撫、聽的正式展開。
(紅做咳嗽科)(末云)來了。(做理琴科)(旦云)這甚麼響?(紅發科)[55]
此處的科白並不複雜,但它所呈現的卻堪稱這第五折表演最爲集中的段落。暗號的給出,生的心理活動和撫琴的開始,還有旦的驚疑,紅的搞怪,衹有三個人的舞臺也熱鬧得令人目不暇接。其中,撫與聽的設置明顯將舞臺劃出了不同的表演區間,同時撫與聽的展示也無疑豐富了戲曲的表演內容。紅的“發科”也很有意思,不妨揣想這是一番誇張已極的表演,自然會給充斥著大段抒情、色調較冷、節奏較緩的這一整折添上些許的滑稽與活潑,舞臺上的生動可想而知。
熱鬧之後,接續以一冷,這便是鶯鶯聽琴一節。此一節用了相當篇幅的曲文來摹寫琴聲,充分展現了元雜劇這種藝術形態在文學上的精彩,同樣堪稱古代文學史上最爲動人的聲響之一,絲毫不遜白居易、李賀等人對於聲音的歌吟。這一段文字,也是《西廂記》“花間美人”這一語言特點的典型代表。此處,描述著琴聲特質的這幾隻曲詞分明構建了一個過程——既是“理結絲桐”的過程,也是情意互通的過程。
【天淨沙】
莫不是步搖得寶髻玲瓏?莫不是裙拖得環珮叮咚?莫不是鐵馬兒簷前驟風?莫不是金鉤雙控,吉丁當敲響簾櫳?
【調笑令】
莫不是梵王宮,夜撞鐘?莫不是疏竹瀟瀟曲檻中?莫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潛身再聽在牆角東,原來是近西廂理結絲桐。
【禿廝兒】
其聲壯,似鐵騎刀槍冗冗;其聲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聲高,似風清月朗鶴唳空;其聲低,似聽兒女語,小窗中,喁喁。[56]
一開始,【天淨沙】【調笑令】二曲並沒有正面敷演琴聲,而是用相近的聲音來加以摹寫——【天淨沙】,藉步搖、環珮、鐵馬、金鉤的聲響比擬琴聲,一方面刻畫了聲音的細碎隱微,同時也寫出了琴聲清越的品性;【調笑令】,則藉鐘、牙尺剪刀、滴漏銅壺,著力突出琴聲之幽遠。在這一曲中,“潛身再聽”云云,分明可見表演,可知由撫聽分割開的表演區間始終都是存在的。接下來,【禿廝兒】一曲開始從正面摹寫琴聲,稱其既壯又幽,忽高忽低。顯然張生彈得賣力,鶯鶯聽得也是格外用心和仔細。至此,紅娘所謂“必善於此”和“深慕於琴”終於得到印證。於是,有下面這隻【聖藥王】:
他那裏思不窮,我這裏意已通,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轉濃,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57]
這眞是好一番撫,好一番聽——由“不窮”、“已通”,到“未終”、“轉濃”,雙方的思與意無疑得到了充分的溝通,情感有了顯著的增進。而以琴聲來奏響相思,在知音的耳朵聽來,可謂蘊藉又含蓄,熱烈而深長,確實“盡在不言中”。
聽了這麼一會兒,戲曲的表演格局又有變化到來。有鶯鶯的刻意靠近——“我近書窗聽咱”[58],紅娘的著意撤離——“姐姐,你這裏聽,我瞧夫人一會便來”[59]。而在變成純粹兩個人的空間之後,便有張生的大膽換曲與放歌,將心事訴說得更爲直白和強烈。這眞是作者的妙筆佈置:
(末云)窗外有人,已定是小姐,我將絃改過,彈一曲,就歌一篇,名曰《鳳求凰》。昔日司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雖不及相如,願小姐有文君之意。(歌曰)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張絃待語兮,欲訴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60]
這樣一番努力,鶯鶯當然是聽在耳裏——“是彈得好也呵!其詞哀,其意切,淒淒然如鶴唳天;故使妾聞之,不覺淚下”[61],她敏感地察覺到了琴音的變化:
【么篇】
這一篇與本宮、始終、不同。又不是清夜聞鐘,又不是黃鶴醉翁,又不是泣麟悲鳳。
【絡絲娘】(www.xing528.com)
一字字更長漏永,一聲聲衣寬帶鬆。別恨離愁,變成一弄。張生呵,越叫人知重。[62]
這哪裏是在聽琴,分明就是在讀心,“這的是令他人耳聰,訴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懷者斷腸悲痛”[63]。一句“張生呵,越叫人知重”,可知二人之間已由一般化的戀慕上升到心靈的互通。藉著撫琴、聽琴這麼簡單的兩個動作,就把別恨離愁變作一弄,讓心曲實現了互通,更讓觀者見證了此二人情感變化發展的肌理脈絡,這的是作者的高明所在。
終於琴聲漸悄,一場撫與聽的互動告一段落後,則有:
(末云)夫人且做忘恩,小姐,你也說謊也呵!(旦云)你差怨了我。[64]
這並非實際發生的對話,而是展現了於琴曲當中切實發生的對談,是“彈琴者和聽琴者不約而同地在展示各自的內心活動”[65],是“樂曲誘導出的各自的情思”[66],也是一番撫、聽的餘韻。這樣的對談,發生在同一個舞臺上,卻從來沒有直接進行,而是隔了一堵“牆”,蘊匿於那曲曲琴聲當中。由始至終,撫與聽的設置,分隔了舞臺,卻聯通了內心。那些夜色掩映下的心神蕩漾,由琴聲奏響,那些傾訴與領受,由琴聲實現;這樣的心曲互通,可見可感,雋永靈動。
古琴,無疑成了王實甫《西廂記》結撰情事最精彩動人的一筆,它也因此確立了某種與情事相關的書寫模式——夜色降臨,月朗風清,男子有意撫琴,燒香女子聽琴,總是一牆相隔,各自演繹;往往有歌,往往有對於琴聲的形容摹寫。這一模式在《西廂記》中的巨大成功,使得後來諸多戲劇作品紛紛跟風,想要以古琴作爲手段來敷演情事,但基本都沿著《西廂》的舊徑,沒有跳脫出王實甫的撫聽設置。這之後,模仿痕跡最爲分明的,是鄭德輝《㑳梅香騙翰林風月》和白仁甫《董秀英花月東牆記》。因爲模仿痕跡太過明顯,這兩本雜劇向來都爲人所詬病。但那些抄襲意味甚重的關目與文詞,卻也讓人充分感受到了《西廂記》古琴書寫模式在結撰情事時的妙用,以及無可替代性。
《㑳梅香騙翰林風月》一劇,白敏中與小蠻早有婚約,但也是各種阻滯。第一折,同樣在夜間,就有白敏中撫琴,小蠻聽琴的關目。之前並無任何約定,但白敏中的自道卻與張生別無二致:
自從前日見了小姐一面,恰便似玉天仙的容貌,西施女的妖嬈。著小生這兩日眠思夢想,茶不茶,飯不飯。老夫人絕然不題這門親事。今夜晚間月朗風清,小生比及在這書房中悶坐,我將過這琴來撫一曲咱。琴也,我哀告你咱:想我與足下湖海相隨數載,我今撫一曲,都在你個仙人肩、玉女腰、蛇腹斷紋、嶧陽焦尾、金徽玉軫、七條冰絃之上。天那,怎生藉一陣順風兒,將我這琴聲吹入俺那玉妝成、粉捏就的小姐耳朵裏面去。將你這琴高閣起,四時祭祀,不敢有失,謹當下拜。
(撫琴科,云)我撫一曲咱。[67]
這樣完全的照搬實在顯得過於笨拙,畢竟張生是與紅娘暗約於前,這一段祝禱的出現就很自然,而此處白並不確知小蠻將來,這番說話就出現得有些勉強。更令人扼腕的是,終於來到現場的聽琴人小蠻,卻並非知音的那一個。
(白彈琴科)(旦兒曰)樊素,那裏這般琴聲響亮?(正旦云)必然是白敏中那生撫琴哩。
(旦兒云)樊素,他這琴中彈的是何調也?[68]
顯然,解讀與領受的重任,落在了作爲旁觀者的樊素肩上。藉樊素的口,琴曲中那些情感的湧動才得以呈現:
【么篇】他曲未終腸先斷,(帶云)連我也傷感起來。(唱)俺耳才聞愁越增:一程程捱入相思境,一聲聲總是相思令,一星星盡訴相思病。不爭向琴操中單訴著你飄零,可不道窗兒外更有個人孤另。[69]
這位小蠻得以觸到白敏中的心緒,不是通過琴,而是通過歌詞。這樣一來,琴的存在就多少有些多餘。如此,男女主人公內心的那些律動如何能夠應和著琴聲發生共鳴?是以,這本雜劇雖然抄得痕跡在在,卻偏偏失掉了古琴在《西廂記》中與情感的那份水乳交融的共舞。唯一保留的,就衹是模式的幾個因子而已——月下、撫聽、作歌。於是,就算曲詞上殘存了一些精彩,卻很難將人牽引入戲,跟隨那琴聲、情思一併律動俯仰。
白仁甫《董秀英花月東牆記》第二折,也有一場發生在月下的琴事:
(生上云)小生馬文輔。自從那日見了那小姐之後,朝則忘食,夜則廢寢;其心蕩然,如有所失。倘生不測,將平日所學,一旦廢矣。今夜這等風清月朗,且操一曲琴,洗我心間之悶咱。(下)(旦引梅香上科)(梅云)姐姐,這早晚不燒香做甚?(旦云)你放下香車者。(梅云)已放下了。[70]
接下來的一番撫聽筆墨雖然不出西廂軌轍,但也清新可觀,琴與情的互動歷歷可見:
(梅云)姐姐,你聽那裏冰絃之聲?(旦唱)
【倘秀才】則道是半空中神仙勝境,卻原來東牆下把絲桐慢整;你聽他款撫冰絃音韻清。夜闌人靜,情悲戚,話丁寧。怎不教人動情!
【滾繡球】我向這東牆仔細聽。鳳求鸞曲未成,怎不教想的人成病!今日個聰明的遇著聰明。這琴陶潛膝上橫,蔡邕爨下生。斷腸人這答兒孤另,一句句訴你飄零。幾時得同衾共枕銷金帳,滿斗焚香說誓盟,願足平生。[71]
然而這麼兩曲過後,古琴卻全然被忘卻,之後作爲溝通載體的,是詩而非琴。白仁甫想要整合《西廂》牆角吟詩、月下聽琴這兩場著名情事的努力可謂十分顯著,卻也著實徒勞。失掉了核心,辨不清主次,又沒有任何創造,詩流於平庸,琴也難以動人。至於月下撫琴、燒香聽琴、摹寫琴聲、彈琴作歌,這《西廂記》所確立的古琴書寫模式,於其間輪廓分明。
鄭德輝、白仁甫,這都是元雜劇中名頭響亮的作家。二人位列“元曲四大家”當中,其雜劇創作的才華和能力不用懷疑,但這兩部劇作,寫及古琴與情事的部分,卻基本不出《西廂》已有的軌範,無論具體筆墨,還是基本模式。這也無怪後人會詆之“皆剽《西廂》”[72],“簡直就是剽竊《西廂記》的,且剽竊的不夠好”[73]。可見,相思並不易彈,而眞正將這一曲相思彈徹的,令人心魂蕩漾的,仍然首推《西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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