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元雜劇當中的古琴筆墨,其呈現是不一而足的。其中數量最爲眾多、最爲常見的一類,大概就是那些穿插點染的筆觸所在。具體的,這些穿插點染的古琴筆墨主要包括這麼幾項內容:一、充當書生身份的標籤;二、摹寫修道或是隱逸生涯;三、作爲情事的起興之筆;四、著名琴典的穿插;五、標誌著才情或者異能。
首先,古琴在元雜劇中最常見的亮相,便是作爲書生身份的標籤出現在劇本文詞當中。當然,這一亮相往往並非孤另的,而是與書、劍、硯聯袂呈現,成爲書卷氣的象徵。一般而言,這樣的亮相通常發生在人物上下場的詩句和念白當中。比如,鄭德輝《㑳梅香騙翰林風月》楔子中,白敏中的下場詩就有“收拾琴書踐路程”[7]一句,而在第一折白敏中的上場詩又有“寂寞琴書冷竹牀,硯池春暖墨痕香”[8]之句。喬夢符《杜牧之詩酒揚州夢》第一折外扮牛僧孺的上場詩有“閑中清雅理絲桐,樂在琴書可用功”[9]。賈仲明《荊楚臣重對玉梳記》第三折荊楚臣冠帶上場,也有詩稱“獨攜琴劍入長安”[10]。念白中這類例子亦不少。像是白仁甫《董秀英花月東牆記》一劇,沖末馬生一上場就道:“家童,收拾琴劍書箱,今日就行”[11];石君寶《李亞仙花酒曲江池》楔子中鄭公弼交代張千則有:“張千,你可收拾琴劍書箱,伏侍大相公去一遭”[12];賈仲明《蕭淑蘭情寄菩薩蠻》,張世英下場前念白有——“琴書衣衾我皆不動,衹是單身去咱”,蕭公讓見壁上之詩後也說——“琴劍鋪陳皆不曾動”[13];秦簡夫《晉陶母剪髮待賓》一劇,范逵對陶侃的吩咐也有:“陶秀才你來,今日是個好日辰,收拾琴劍書箱,隨我上京應舉去來。”[14]由以上詩句與念白,則古琴作爲書生隨身之物,赴功名、應舉業片刻不離的關係可謂明矣。
而在曲辭中,寫到書生必及瑤琴也堪稱常例。比如,無名氏《玉清庵錯送鴛鴦被》雜劇,正旦所唱《雁兒落》一曲——“則他這行裝特整齊,書舍無俗氣瑤琴壁上懸,寶劍牀頭立”[15],就描述了書生房間的陳設佈置,筆觸及琴。而邾仲誼《死葬鴛鴦塚》殘折中第三折有【喜遷鶯】一曲,開篇即唱:“想殺我詩書琴劍”[16],顯與書生相關。另外,范康《陳季卿悟道竹葉舟》第二折中,呂洞賓一曲【鴛鴦煞尾】,便描述了書生生涯的一般情狀——“你則爲功名兩字相迤逗,生熬得風波千里親擔受。憑著短劍長琴,遊遍赤縣神州。”[17]而鄭廷玉《宋上皇御斷金鳳釵》第一折趙鶚狀元及第之後,也有一曲【仙呂·點絳唇】,唱及往昔苦辛,亦是琴書並舉——“到冬來風雪柴扉,到春來破窗雨細,琴書濕。似這般忍冷擔飢,我則索長受妻兒氣。”[18]到得賈仲明《李素蘭風月玉壺春》中,正末對於榮達之後生涯的暢想,則有【混江龍】一曲,同樣是曲中有琴——“列紫衫銀帶,聽玉管冰絃,挑絳紗紅燭,對皓月遙天”[19]。可見,無論榮悴,書生的生涯裏都晃動著古琴的身影。顯然元雜劇中,古琴就代表了書生生涯之日常,正所謂“你守著這琴囊硯匣”[20],“無過是酒一尊琴三弄詩千卷”[21]是也。
其次,由於古琴向來都有清雅出塵的特性,所以到得元雜劇作家筆下,它也成了摹寫所謂閒適、隱逸或是修道生涯的重要手段。寫及閒適,類似“長則是琴一張,酒一壺,自飲自斟,自歌自舞”[22],“做伴的茶藥琴棋筆硯書”[23],就透著對於紅塵的忘卻,清雅閑淡。涉及隱居,則有“背一張琴,攜一壺酒,訪友在山間林下”[24],足見其自在優遊;至於“將書劍收拾,素琴抬起,劍匣高掛”[25],也寫出了胸中的那一片澹蕩,半點崢嶸都無。還有“靸芒鞋,著布袍;冠葛巾,繫紵縧;弄瑤琴,品玉簫;共山翁,伴野樵;執絲竿,釣巨鼇。”[26],瀟灑佚蕩中,顯有古琴相伴。
再看修道。《呂洞賓三度城南柳》中,呂洞賓所唱一曲【金盞兒】,“俺道人呵隻身軀,走江湖,量隨行有甚希奇物?止不過墨籃琴譜藥葫蘆”[27],可知琴與道家生活的密切。陸進之《韓湘子引渡升仙會》(殘曲)有【青歌兒】一曲,便是用“靜撫瑤琴冰絃,渴飲澗下清泉”[28]數語來描述道家的幽闃生涯。而鄭彩鸞在唱及其修道生涯時,也有“不如我琴一張詩一聯,樂意自悠然。試看他富貴和貧賤,都一般白骨葬黃泉”[29],“怎如俺重門鎖綠苔,閑亭掃落花?抱瑤琴高臥在松陰下,便做不得神仙我也快活煞”[30],曲中皆及琴。可見,與隱逸超拔相關,於紅塵俗世相離,這同樣是古琴在元雜劇中的一番穿插。
再者,元雜劇中古琴筆墨的穿插也體現在所謂兒女情事之上。與下文敘及的結撰手段不同,此處的古琴僅僅衹是某種穿插。有時,它甚至與情感發展深化的過程無關,與男女雙方溝通交流的實現亦無關,僅具“起興”意義。這其中,鄭德輝《迷青瑣倩女離魂》最爲典型。這部雜劇的正名爲:“調素琴王生寫恨,迷青瑣倩女離魂”,顯當及琴,而雜劇中衹有第二折寫到所謂“調素琴”。第二折,正末上來之後有:“……今夜艤舟江岸,小生橫琴於膝,操一曲以適悶咱。(做撫琴科)”[31]接著魂旦上場,其曲詞儘管寫到聲響,卻分明和王生的這番撫琴動作毫不相干。一曲唱完之後,念白方有——“兀那船頭上琴聲響,敢是王生?我試聽咱”[32]。可接下來所寫,卻也仍然無關聽琴,倒是王生聽出了倩女的聲音,有一番詢問。可見,此處的古琴完全沒有融於劇情,僅僅衹是穿插而已——二人相見,不由瑤琴,二人心意的互通,也不藉古琴。古琴於此,僅僅衹是“起興”而已。不過有的時候,這穿插也會以絃斷、琴碎等形容出現,以此喻示著情人的分離、情事的不諧。像是“走將來摔碎瑤琴,擊破菱花,拆散金釵”[33],“誰想你睡夢裏也將人冷侵,待古裏掂折了玉簪,摔碎了瑤琴”[34],“支楞的斷了冰絃”[35],便都是這類例子。
還有,元雜劇中各色琴典的出現,也是這古琴筆墨穿插點染的一種。在琴典的運用中,有伯牙子期——“林泉下傲煞、操琴的伯牙”[36];不過更多的仍是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之事。當然,這一琴典的反覆使用更爲符合元雜劇關情之特質。比如,白仁甫《裴少俊牆頭馬上》第四折,正旦所唱有【耍孩兒】一曲:
告爹爹奶奶聽分訴,不是我家醜事將今喻古。只一個卓王孫氣量捲江湖,卓文君美貌無如;他一時竊聽求凰曲,異日同乘駟馬車,也是他前生福。怎將我牆頭馬上,偏輸卻沽酒當爐。[37]
前引《秦修然竹塢聽琴》第三折也有【正宮·端正好】:(www.xing528.com)
本彈的是一曲鳳求凰,倒做了三疊陽關令,淹然的訴不盡滿腹離情。那清風明月悠然靜,衹少一個知音聽。[38]
吳昌齡《西遊記》第四本第十四出《海棠傳耗》有裴女所唱【中呂·粉蝶兒】:
良夜沉沉,亂山深又無鐘禁,我又不曾聽司馬瑤琴。莽相如,腌材料,配得來忒甚。映著這樹影山陰,冷清清似一池水浸。[39]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此處便不一一贅舉。經由這樣一番唱作敷演,則琴挑一事上的旖旎意味也就顯得更爲濃熾,增添了元雜劇所特有的滋味。
最後,元雜劇中古琴筆墨的穿插點染,還集中於才情與異能的凸顯。從來言及才藝,人們總是琴棋書畫並舉,顯然才情即古琴生就的題中之義。不過,元雜劇通過古琴筆墨點染出的所謂才情,卻更多地集中在子弟與妓者的身上,因此透露出較爲濃重的“我家生活”意味,俗俚與風月的色彩格外鮮明。這可謂古琴被元雜劇風習暈染之後的呈現。比如石君寶《古杭新刊的本關目風月紫雲亭》第三折,就有“不爭這廝提起那打球詐柳,寫字吟詩,彈琴擘阮,攧竹分茶,教我兜地皮痛,乍地心酸”[40]一段,可謂道盡子弟功夫。而李行道《包待制智勘灰闌記》中老旦對自己女兒張海棠的一番介紹——“女兒喚作海棠,不要說他姿色儘有,聰明智慧,學得琴棋書畫,吹彈歌舞,無不通曉”[41];還有喬夢符《玉簫女兩世姻緣》中老旦誇其女兒——“我這女兒,吹彈歌舞、書畫琴棋,無不精妙,更是風流旖旎,機巧聰明”[42],此二者所誇詡的,便正是這風月陣營中的所謂才情。這些子弟本領、妓者才情的凸顯,從一定層面上也反映出元雜劇一眾作者在身份地位、性格行爲上的特殊性——以浪子自居,忘懷於傳統的功名抱負,正是所謂“風月情、忒慣熟”[43],“占排場風月功名首”[44],“錦陣花營都帥頭”[45]。他們大多呈現出“對傳統的士人人生邏輯軌道的背離”[46],有著“區別於大多數詩文作者的創作態度”[47],反倒是和雜劇當中這類才情的具有者,有著更爲親近的關係。
至於所彰顯的異能,則要麼與道術相關,要麼就呈現出神異的色彩。比如無名氏所作《諸葛亮博望燒屯》一劇,第四折管通的上場詩就有:“寶劍離匣邪魔怕,瑤琴一操鬼神驚。講罷黃庭心散澹,綸巾羽扇細論文”[48]。其中“瑤琴一操鬼神驚”一句,顯然是管通在賣弄本領,但在其他雜劇作品中,卻確有“瑤琴一操鬼神驚”的一幕發生。這就是吳昌齡《張天師智斷風花雪月》一劇。第一折,陳世英面對著“金風淅淅,玉露泠泠;銀河耿耿,浩月澄澄”[49]的中秋佳景,有“取出這張琴來試彈一曲,自飲三杯悶酒咱”[50]的舉動,其後桂花仙與之發生交集,恰便是因爲這一曲瑤琴:
妾身乃月中桂花仙子。今因八月十五日,有這羅睺計都纏攪妾身,多虧下方陳世英一曲瑤琴,感動婁宿,救了我月宮一難。我和他有這宿緣仙契,今日直至下方,與陳世英報恩答義去也。[51]
此後亦不斷強調,“多虧你這一曲瑤琴,感動婁宿,救了我月宮一難。我和你有宿緣仙契,一徑的報恩而來”[52]。於此,琴聲顯然具有了異能。而古琴與神異本領的結合,或者又跟古琴和道家生涯的密切相關,跟元代全眞教的風靡也不無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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