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乐”、“中乐”——情绪的艺术——琴台知音——“名士”风范——《九弄》——《广陵散》——白石道人——《思乡曲》——灵魂怒吼——劳动者与音乐——文人趣味——古曲的意境——音乐的信仰——“二泉弦”——“美学”大美
我们总是习惯把“中国音乐”称为“民乐”。“民乐”者,“民族音乐”或“民间音乐”之意也。不过,用“民乐”这个名词来代称“中国的音乐”,显然缺乏概括力。因为不同的民族、国家或地区都有自身的文化,都有属于自己“民族”的精神内容。故此,用抽象的“民乐”来涵盖具象的“民族”的概念,恐怕容易带来理解上的困难。
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在“西方音乐史”的大框架里,所谓“民族音乐”是指那些游离于欧洲大陆“核心圈”,尤其是音乐文化超级发达的德、奥、法、西、意等国之外的国家,如捷克、俄罗斯、挪威、丹麦、芬兰等国的音乐。斯美塔那、德沃夏克、西贝柳斯、埃内斯库、柴科夫斯基、穆索尔斯基等人则被称为“民族乐派”作曲家。如此一来,关于“民族音乐”的概念就更加模糊不明了。
在亚洲——尤其是东南亚,“民乐”盛行,影响力也很大。但是,本土的“民乐”——譬如印度、马来西亚、菲律宾的“民族音乐”同样也占有一席之地。为了有所区别,人们往往将传统意义上的“民乐”称为“华乐”(也有称之为“中乐”者),譬如“民乐团”称为“华乐团”,“民乐演奏”称为“华乐演奏”——仅仅一字之差,我们似乎找到了一个更加清晰、完整和全面表述的概念。
在“华乐”的历史中,已知最早的乐器是原始人类泥制的“埙”——这是一种极其简陋但又“魔法”无穷的玩意儿,大约五千多年前的河姆渡遗址中就有发掘。学界有所谓“劳动创造音乐”的说法,但是,如果你在一个原始荒野的地方,尤其是在漆黑阴森的夜晚,呜呜咽咽地吹着埙,那毛骨悚然的声音恐怕足以令人丧失劳动力呢!所以,原始人类用这种“音乐”来呼风唤雨、装神弄鬼,倒是恰如其分的——我们并不是说这世界上有什么鬼神之类,盖因“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①。一句话,音乐是由人的情感而产生的,这也应对了后人所谓“音乐是情绪的艺术”的论调。
正因为古人对音乐的认识诡秘深奥,因此,音乐往往作为一种不可知的意识形态而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操控音乐的人——音乐家,将音乐视为与天地神灵沟通的工具,对天地充满了敬畏之情。对于他们来说,演奏音乐绝不是一件可有可无、随心所欲的事情,其时辰、地点和人物的组合是颇有讲究的。即便天、地、人都准备妥当,演奏者还须净身、熏衣、沐浴、焚香,之后方能抚琴。古人操琴有所谓“五不弹”之说,即:
心不静不弹
身不净不弹
居无所不弹
暴风雨不弹
与俗人不弹
此“五不弹”乃古今琴师们共同遵循的操守,很少有人敢去触它的霉头。事实证明,不遵循“五不谈”者,是注定要吃苦头的。譬如春秋时晋国的大琴师伯牙,他自侍琴艺高超,根本不把“五不弹”放在眼里。那天,他乘船路经楚国,突遇狂风暴雨,天昏地暗,船不能行,只得在龟山脚下抛锚躲避风雨。却又耐不住寂寞,抽出琴来聊遣郁闷。不想一曲未了,琴弦“嘣”的一声断裂。“断弦”乃古人之忌讳,人皆引为凶兆也——谁叫他老先生心血来潮,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弹琴呢!“五不弹”里面连犯了前面的四条,难怪要“断弦”的呢!剩下的最后一条“与俗人不弹”,也是差点儿就触犯。钟子期者,当地一介樵夫也,活脱脱的“俗人”。只不过这个俗人精通音律,悟性极高!因此,一曲《高山流水》,使伯牙与钟子期结为知音。不想,第二年钟子期突然莫名死去,伯牙闻此噩耗悲伤不已,竟扯弦摔琴,发誓今世绝不再操琴!有人对此评说得好:“这相知有几样名色: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色相投者,谓之知音。”①不过冷静下来一细想,问题却又来了:伯牙摔琴虽然答谢了钟子期的“知音”之恩,但却使更多的“知音”失去了欣赏好的音乐的机会,与人与己,伯牙这个举动实在是得不偿失呢!
说到“不与俗人弹”,这方面做得最好的,大概就是晋朝时“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了。
资料
竹林七贤晋时,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等7位文人,为了避世免祸,入隐山林,人称“竹林七贤”。此7人侍才傲物,放浪形骸,尽显“名士”风范。
他们不仅是诗赋书画大师,音乐上也贡献颇多。如阮籍能弹琴吹哨,作有琴曲《酒狂》及论著《乐论》。再如嵇康不仅善操琴,还是作曲家和音乐理论家,其创作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等4首琴曲,被称为“嵇氏四弄”,与蔡邕创作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隋炀帝曾把弹奏《九弄》作为取士的条件之一。还有阮咸,他擅弹琵琶,此琵琶非胡人之琵琶,被称为“汉琵琶”或“阮”,也就是现在“民乐队”里必不可少的大阮、中阮和小阮。
古籍里的“竹林七贤”
一天夜里,嵇康在灯下弹琴,隐约瞥见一丈余高的穿黑色衣衫的人影,若即若离,飘忽不定。他便吹灭了灯,愤恨地说:“我才不与你这个俗不可耐的魑魅(鬼)争光呢!”说罢,收了琴,来到十几里外的一个叫做“月华亭”的地方,继续弹奏。他静下心来,弹了几首清逸舒畅的雅乐。此时已是一更时辰。忽听空中有一个人在那里叫了一声“好”!嵇康大声问道:“是什么人?”那人答道:“我是本地人氏,死了之后幽灵就在此闲荡。我以前也喜欢弹琴,今闻君琴声,故来倾听。只可惜我相貌丑陋、形体残毁,不宜出来相见。”嵇康闻言,笑道:“夜已深,有什么可惧怕的?形骸容貌,又何足顾虑!”于是那鬼要走了下来,与嵇康谈论音律,十分投机。末了,那鬼要传与嵇康一首曲子,并要其发誓绝不外传——这就是著名的古曲《广陵散》(据《太平广记》三百十七引《灵鬼志》)。
《广陵散》这首曲子后来果真失传了。
嵇康因为得罪了朝廷,被处极刑。行刑当日,嵇康见日头尚早,便索要一张琴,弹奏这曲《广陵散》,曰:“以前有人要向我学这首曲子,我没有传授。今日我死了,《广陵散》就再也听不到了!”据说当时有三千多名太学生(大学生)联名要求司马昭赦嵇康的罪,可惜未获准。后人叹曰:“嵇康死而《广陵散》绝矣!”
《广陵散》的绝迹还与中国古代的记谱法有干系。
在中原地区,古人演奏音乐大多是出于排遣自己内心情感之目的。他们但求自己情绪上的“怡悦”,很少顾及他人之感受。这与西方音乐以“娱人”为主要目的有所不同。故此,“华乐”以“独奏”居多,与人“合奏”者少见。“演奏家”也大都由文人雅士来兼任,少有专职的演奏员。音乐演奏或创作的随意性较大,很难形成一套周全的观念和理论。一首曲子的流传,往往靠的是“师傅”口传心授,手把手地调教。如此一来,经典名曲的传承延续就受到了很多方面的制约。
“华乐”在宋代之前的繁荣程度是空前的,无论是夏、商、周的贵族音乐、民间俗乐,还是秦汉时期的“乐府”以及魏晋隋唐的歌舞戏、宫廷宴乐等,其历史地位不容质疑。可惜,由于没有确切的史籍(乐谱)来记录这段时期的音乐面貌,因此很难凭空臆断、妄下结论。我们今天听到的所谓宋代之前的“古曲”,多加入了后人善意的臆造,这其中究竟有多少原汁原味的成分,实在是说不分明。
原汁原味记录音乐的文献,就目前所知,最早出现在南宋时期。公元12世纪末(即中国的南宋早期),当时有一本名叫《白石道人歌曲》的书,记录了20多首宋词的乐谱。我们知道,宋代的“词”与唐代的“诗”最大之不同,是必须要配合音乐的旋律和节奏来“吟咏”。可惜,现代人熟知的所谓“宋词”往往只有“词”而没有“曲”。这些“曲”很少被记录下来。据史籍记载,当时确有一批学者写了诸如《乐府混成集》、《宴乐新书》、《行在谱》等专门记录曲谱的书,但是没有一本得以流传。惟独这本《白石道人歌曲集》保存至今,可想而知是多么的难得!故此,大学者夏承焘曾叹曰:“《白石道人歌曲》一集,盖数百年仅存之硕果。”
“白石道人”者,即南宋词人、音乐家姜夔。姜夔乃江西鄱阳人氏,因在浙江吴兴苕溪的“白石洞”住过,故自号“白石道人”。作为对音乐颇有研究的学者,他也写作品,其中以《白石道人歌曲》中的28首“歌曲”最为珍贵。这28首曲子都附有歌词和旋律,其中“自度曲”(即“原创曲”)14首,包括《翠楼吟》、《扬州慢》、《长亭怨》、《鬲溪梅令》、《杏花天影》、《淡黄柳》、《暗香》、《石湖仙》、《疏影》、《角招》、《徵招》、《惜红衣》、《秋宵吟》、《凄凉犯》等;采写记录的古曲2首,即《霓裳中序第一》、《醉吟商小品》;祀神曲(祭祀神灵的音乐)《越九歌》10首;琴歌(用古琴来伴奏弹唱)《古怨》1首。最有意思的是一首叫做《玉梅令》的歌曲,由姜夔填词,范成大谱曲——此人乃抗金名将,也是极富盛名的田园诗人。如果不是姜夔记录下了这首《玉梅令》,人们恐怕很难想像范成大还是一个出手不凡的“作曲家”呢!
这些音乐作品的记录方式五花八门,有的用“减字谱”记录,有的用“律吕谱”记写,但更多的还是采用“俗字谱”。“俗字谱”即宋代的燕乐字谱,它是后来在中国音乐界唱主角的“工尺(读音“扯”)谱”的一种。此谱后人很难辨识,庆幸的是,经过音乐史学专家的多年潜心研究,终于破解了它那神奇的“密码”,使今人得以一睹八百多年前宋代“词曲”的真面目。从这个意义上说,姜夔在音乐史上所做的贡献是巨大的——要知道,西方音乐真正能够被“还原”的时期大约不早于600年前,也就是公元15世纪左右;而中国音乐被解读的时期是在大约900年前,即公元12世纪左右。由此可见,“华乐”比西方音乐领跑了差不多3个世纪。
插曲
本人见过年代最早的乐谱实物,是公元15世纪的“四线谱”,乃意大利威尼斯教会收藏的一本“经文歌”,存于“圣·马可大教堂”。此乐谱的羊皮封面已呈深褐色,有半张桌面那么大,厚达近10公分;内页的4条横线均为红色(后来的“五线谱”为黑色),箭头是方方正正的棱型(“五线谱”为圆形),硕大厚实,庄重气派!
圭多记谱法,凝固的装饰性音乐
很多人都认为,音乐家——尤其是作曲家皆不擅长寿术。此观点虽然得不到科学的论证,但是事实似乎如此。譬如以寿命而论:莫扎特35岁、门德尔松38岁、肖邦39岁,舒伯特大概算是最“短命”的了,只活了31岁。不过,要说寿命最短的作曲家,也许是中国的作曲家——聂耳(1912-1935年),他只活了24岁。
聂耳是云南昆明人。其父是一名中医,开有“成春堂”药铺,可惜在聂耳4岁时他老人家就去世了。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初中毕业后只得进入公费的师范学院学习。后来,他来到上海,考入“明月歌舞剧社”。随后,又投入到电影、戏剧、音乐等活动中,先后在著名的联华影片公司、百代公司音乐部等地工作。他整理改编了民族器乐曲《金蛇狂舞》、《翠湖春晓》等,还创作了《母性之光》、《新女性》、《大路歌》、《毕业歌》、《卖报歌》等家喻户晓的歌曲。尤其是《义勇军进行曲》,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可惜,他在日本藤泽市的郜沼海滨游泳时,不幸溺亡,年仅24岁!
与聂耳同年的另一个大作曲家是马思聪(1912-1987年)。马思聪虽然与聂耳同年,但却比聂耳多活了50多年,因此,其人生的经历也要复杂得多。他父亲乃前清秀才,母亲也是大家闺秀,家庭的文化氛围十分浓郁,加之他的家乡在广东的海丰,此乃著名的侨乡,受西方文化影响很大。马思聪11岁就背井离乡去了法国,后来进入世界著名的巴黎音乐学院学习小提琴,回国后曾担任私立广州音乐学院院长。20世纪50年代,担任中国的中央音乐学院院长。“文革”期间,被迫出走,定居美国。
马思聪的音乐创作颇丰。早在三四十年代时,就写有小提琴曲《摇篮曲》、《牧歌》、《小提琴协奏曲》以及《F大调弦乐四重奏》、《钢琴五重奏》、《歌曲奏鸣曲》、《第一交响曲》等作品。不过,现在最为人熟悉的,演奏得最多的,还是小提琴独奏《思乡曲》。
古今音乐作品中,以“思乡”为主题者可谓俯拾皆是,不胜枚举,但如马思聪的这首《思乡曲》那样来得真挚、深沉和酣畅的,并不多见。
《思乡曲》的原型是流传于内蒙、山西一带的民歌曲调,其悠长荒芜的韵味,本身就带有浓烈的“乡愁”意味——这种“愁绪”再经小提琴那极富歌唱性的“嗓音”渲染,真个是欲说还休,不禁仰天长喟,有股“断肠人在天涯”的愁绪!
与马思聪同为巴黎音乐学院校友的另一位作曲家,就是近代史上大名鼎鼎的冼星海。与马思聪不同,冼星海的家境非常贫寒,23岁考取上海国立音乐学院,却因为无钱支撑而被赶出了校门。后来,他在海船上做苦力,漂泊到了当时欧洲的艺术中心巴黎。他不但考取了响当当的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而且还获得了学院的高额奖学金。学成回国后,担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主任,后赴苏联为电影配乐。由于“卫国战争”爆发,回国受阻,再加之染病,于1945年10月30日逝世,终年40岁。
冼星海的很多作品都是我们熟悉的,如《游击队之歌》、《在太行山上》、《到敌人后方去》等。最著名的作品,还是他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任音乐系主任时写成的不朽之作《黄河大合唱》。
1939年的大年三十,在延安举行的除夕联欢会上,青年诗人光未然(即张光年)朗诵了诗作《黄河》。时值光未然因武汉沦陷,率抗敌演剧团从陕西的壶口东渡黄河,亲历了黄河险峡的急流怒涛,目睹了黄河船夫与狂风恶浪殊死搏斗的场景,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黄河》的诗作。冼星海听完这首诗后,激动得不能自制。在接下来的6天时间里,他马不停蹄,一口气为《黄河》配写了音乐旋律。后来,在苏联工作期间,他又对全曲进行了加工修改,于1941年定稿。
《黄河大合唱》堪称是中国近现代音乐创作的巅峰,其艺术价值和历史地位至今仍无人能企及。在这套八个乐章的作品中,无论是男中音独唱《黄河颂》、女声混声《黄水谣》、男声对唱《河边对口曲》、女高音独唱《黄河怨》,还是别出心裁的配乐诗朗诵《黄河之水天上来》,更别提气势宏大的合唱部分《黄河船夫曲》、《保卫黄河》以及《怒吼吧,黄河》,全曲跌宕起伏,动静相间,层层推进,掀起高潮!
在这八段音乐中,《黄河颂》以及《保卫黄河》应该是精品中的精品。
《黄河颂》是男中音独唱。他仿佛是一位胸襟宽广的诗人,站在黄河岸边高高的山冈上,抒发出对“母亲河”的赞美。这段音乐由弦乐器——尤其是大提琴的低音声部引出,气息舒展匀称,有一种可倚可靠的“母亲般”的厚实底蕴。
值得大书特书的还有第七段《保卫黄河》。在这里,冼星海没有落入文人们惯用的以“民歌”素材写作的窠臼。如此重大之题材,不借助任何既有的模式,悉数“自创”,真可谓大手笔!更有趣的是,他将西方音乐中的精华拿来为己所用,在配器上大显身手,产生了非同凡响的效果——不愧是巴黎音乐学院的高材生!譬如开头的三次合唱,第一次是男女声“齐声合唱”,雄壮整齐,突出了整体的气势;而第二次合唱是以女生先开头,然后男声步步紧逼——此即西方音乐技法中的“卡农”(“轮唱”),产生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效果;第三次是在前一次的基础上“放慢”了速度,而中间又加进来其他的声部,有“增时卡农”的意味(“卡农”的技法十分复杂,有同度、倒回、倒转、增时、减时等花招),如此一来,真有前仆后继、勇往直前的气势!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无论你身在何处,也无论你此时的心境如何,只要《黄河大合唱》的旋律一响起,就会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奔腾倾泻而来,令人无法回避,无力抵挡——这就是堪称中华民族的“英雄史诗”的力量,是发自内心的“中国灵魂的怒吼”!
音乐界里有“劳动创造音乐”之说,此学说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影响到了整个意识形态。有意思的是,如果我们循着这个“竿子”往上爬,就会发现更多新的、有趣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于我们正确把握音乐艺术的属性和特征,对于音乐创作和音乐欣赏,都有直接关联。
虽然我们不能证明或推翻“劳动创造音乐”说,但无论是事实的考证还是逻辑的推理,“劳动创作音乐”应该是不争之实——它也许不是音乐起源的全部内容,甚至可能不是重要的内容,但至少人类“劳动”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会对“音乐”带来影响。问题的争论如果到此打住便也罢了。不幸的是,人们往往会“顺理成章”地认为,“劳动”的主体——劳动者(这里专指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创作了音乐,这就有点儿偷换概念之嫌了。如果再进一步演绎,认为音乐作品皆是由“劳动者”创造,情况就有点儿不妙了。再往下,认为既然音乐是由“劳动者”创造的,那么,它就一定是用来描写“劳动者”的“悲惨生活”——“劳动者”的生活也许总是与贫穷和苦难相关联,“竿子”爬到这里,我想,问题开始变得严重起来!
这不是无聊的文字游戏,也绝非是无中生有的凭空臆造。事实上,我们的“艺术生活”——生活中除了要有物质消费,同样也需要精神消费,经常会遭遇这种境况!这个问题如果被忽略或回避,那么“艺术”的概念就会变得庸俗不堪,其“教化”作用也就荡然无存。如果艺术创作也遵循了这个思路,我们恐怕就再也看不到那些有深度的、崇高的和经久不衰的艺术作品了。
不可否认,艺术之为艺术,就在于它高于生活。这个“高”是源于将“生活”经过了有意图的提炼和加工,否则,“原生态”的东西是很难“自然而然”嬗变为“艺术”的。这个提炼和加工的活计,是由那些具有特殊天赋的、拥有非凡技艺的人——艺术家来完成。也就是说,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创造出“艺术”的。
中国古代少有专职的音乐家,他们多由文人雅士来“兼任”。但“专职”的缺位,并不意味着全社会的音乐水准的低下。也许,“业余”人士并不比“专业”要高明——事实上这个观点是极其错误的,至少不可否认,“专业”人士也确有很差劲的时候。在压根就没有“专业”人士可资参比的情况下,这些由文人雅士“兼任”的音乐家就表现出极高的整体水平了。总之,“业余”也好“专业”也罢,他们都是“文人”,都是趣味高尚、情感丰富的人,绝非等闲庸俗之辈。
从历史的大角度来看,传世古曲中,大多是以历史事件、文坛典故、民风民俗、节令典庆等为题材,真正反映社会最底层劳动者“悲惨生活”的内容其实并不多见。纵有少量这方面的作品,但稍加推究就不难发现,那其实还是加进了“文人”的思想情绪的,是站在“文人”自身的角度来描写的,与真正意义上的揭露批评或者表扬颂赞还是有所不同。(www.xing528.com)
在那些传世古曲中,只要看看它们的名字(标题),就可以大致知晓其主题内容。知晓了主题内容,那么“文人”的情感趣味也就可以略见一斑。譬如:
《病中吟》,二胡曲,刘天华1918年传谱。
《良宵》,二胡曲,描写除夕守岁的愉悦,刘天华1927年谱曲。后被改编为西洋乐器演奏的版本,如弦乐四重奏、弦乐室内乐等。
《空山鸟语》,二胡曲,取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句“空山不见人”之意,刘天华1918年作。
《汉宫秋月》,二胡曲,写宫女的愁绪,刘天华改写。
《十面埋伏》,琵琶曲,以楚汉相争为题材,见于清代嘉庆年间《琵琶谱》。
《月儿高》,描写月夜之美,见于《琵琶谱》。
《寒鸦戏水》,客家筝曲,描写寒鸦在水中嬉戏的情趣。
《梅花三弄》,古琴曲,隐喻具有高尚气节之人,传为晋唐时期作品。
《雁落平沙》,古琴曲,借“清秋寥落,鸿雁飞鸣”写秋天之美。唐代传谱。
《潇湘水云》,古琴曲,写潇、湘两水汇合处的情景。南宋传谱。
《霓裳曲》,江南丝竹,据唐明皇游月宫闻仙乐故事编写。清代传谱。
《春江花月夜》,琵琶曲,据古诗意境而作,又名《夕阳箫鼓》。
……
不难看出,这些古曲中大多是以“文人”为中心的艺术创作。
当然,传世古曲中也并非全都是这些文人情怀的玩意儿,也有少量“劳动”场面的描写,如《醉鱼唱晚》(古琴曲)、《抛网捕鱼》(潮州大锣鼓)、《小放驴》(吹打乐)之类。其中,筝曲《渔舟唱晚》大概是最为著名的了。
严格说来,《渔舟唱晚》其实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古曲”,它是后人根据流传甚广的古曲《归去来》发展而成的。我们无法详知《归去来》的具体韵味,但今人改编《渔舟唱晚》的“思想内容”却是明白无误的:夕阳西下时,劳累了一天的渔民,载着满仓丰收的货物,怀着喜悦愉快的心情驾舟返航的情景。
以渔民捕鱼或农人收割为主题的艺术作品并不少见,这也是文艺创作中经常要利用的素材。但是,正如我们以前讨论过的,音乐艺术并不具备如实复制客观世界的功能;也就是说,“渔民”或“农人”劳动场面的“生动刻画”并不是艺术作品的全部内容和最高境界,而是通过这种表象的刻画来表达更深层次的“情绪”。这种更高级的思维上的递进,并非每个人都能为之。譬如另一首古琴曲《醉鱼唱晚》,与《渔舟唱晚》的主题内容大同小异,也是描写“渔民”们丰收之后醉酒狂歌的情景。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所谓“渔民”,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以捕鱼为生的老实巴交的渔民,而是能吟、能诗、能酌、能歌、能舞的狂放之流——活脱脱一个落魄文人的形象!难怪几百年来人们一直传说这首曲子是唐代大诗人皮日休所作呢!
《渔舟唱晚》也是如此。仔细赏玩其旋律和韵味,也许会听出一点儿“小资”的情调来。早在唐代,“文人”王勃就有“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的美句!
康熙青花大笔洗中的“文人”与“渔夫”。
就是一段典型的“男女声二重唱”,不过这里是用两件乐器来分别表现男生和女生。这两件乐器一前一后交相呼应,婉转唱和,此起彼伏,好一幅美妙的场景:“渔船”上的一对情侣——才子佳人,伴着晚霞,摇桨起橹,赏尽“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情到深处,不禁浅吟低唱,心荡神怡,欢爱愈笃……或许,这更加符合《渔舟唱晚》的前身、古曲《归去来》的真实意境吧!
文人雅士也好,才子佳人也罢,人的一生,难保不被失意落魄所眷顾,难保不遭遇贫穷与困顿。姜夔的晚年就很是凄惨,不仅房屋被焚毁,风餐露宿,还要强作欢颜,靠卖文度日,最后几乎是饿死。值得庆幸的是,艺术家的“贫穷”是可以在精神层面上得以稀释的。换言之,“贫穷”并不能在本质上改变艺术家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追求。基于这个道理,“贫穷艺术家”与“贫穷劳动者”是不便相提并论的,由此——除非是另有隐衷,似乎也大可不必认为“贫穷艺术家”的作品就一定是其“贫穷生活”的写照。
阿炳(华彦钧)大概就是这样的“艺术家”。
提起阿炳,人们总是会“想”到衣衫褴褛、沿街乞讨、双目失明的江湖艺人的形象。诚然,二胡这种民间乐器由于它的音色中有一股凄切悲凉的味道,人们总是将它与“悲苦”二字联系起来。但不要忘记,无论是何种艺术门类、何种乐器,在艺术大师的手中都能够化腐朽为神奇。阿炳就是二胡这个行当中的大师——他已经不是那种浪迹街头、得过且过的流浪艺人;也不是悲天怜人、自暴自弃的凡夫俗子;更不是装神弄鬼、花言巧语的江湖术士——虽然他继承父亲的衣钵在道观里做道士(其父乃无锡“雷尊殿”的“雪梅道士”,精通音律,能演奏多种乐器)。但他的生活并非我们想象的那般暗无天日,至少在35岁双目失明之前,也有过欢乐快活的日子。在道观的法事之余,他经常与父亲一起琴笛合鸣,从中享受到了许多乐趣。16岁时,他就被公认为是杰出乐师,在无锡一带大有声名!可惜他父亲去世之后(他母亲早已去世),心情极度郁闷,再加之不守道规,总是拨弄些非道观的“民间音乐”,被迫离了山门。不想命途多舛,35岁后竟双目失明,无可奈何,只得流落街头,干起了“吹箫吴市”的营生。
生活景况如此,但阿炳的艺术风格仍是如出一辙,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偏差”。从他留下的少得可怜的作品中,其气节仍可窥见。他传世的6首器乐曲,不仅气势宏大、苍劲有力,而且热情奔放、高雅不俗——甚至连《二泉映月》也不例外,很难与“瞎子阿炳”其人捆绑起来。
这6首传世曲子是: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和《龙船》。补充说明一下,阿炳不仅是二胡大师,琵琶和笛子的演奏技艺也十分了得!
先说琵琶曲。
《龙船》是写端午节赛龙舟的场景。琵琶在这里用混合指法模仿龙舟上敲锣打鼓的音响,营造出节日里欢腾热闹的气氛。
中国音乐里关于“昭君出塞”的内容并非鲜见,如《昭君怨》(古琴)、《塞上曲》(琵琶)等。阿炳的《昭君出塞》据说是他幼时父亲传授的,后来进行了加工改进。与传统的“昭君”题材不同,它没有那种“怨”与“恨”的情绪,也没有缠绵惆怅的铺陈。相反,它用逐渐加快的速度以及歌唱般的旋律,表现出了一种特有的“喜悦”——此种写法堪称别致,十分喜人!
《大浪淘沙》据阿炳自述属于道教类的音乐。此曲热情奔放,大气磅礴,有如江河奔流、惊涛拍岸,是阿炳传世琵琶曲中最受欢迎者。
再来看看阿炳的传世二胡曲。
《寒春风曲》从曲名来看,有“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之意;从旋律风格来看,许多乐句与《二泉映月》有相似之处,但较《二泉映月》更舒展流畅,抒情的意味更为浓厚。
《听松》这首曲子,据说与南宋初年的岳飞抗金有关。建炎年间,金军渡江南侵后,岳飞与金兀术大战于江苏一带。兀术被岳飞打得走投无路,逃到无锡的惠山,躲在一块石头后面,惊魂未定,连微风吹动松树的声音都怀疑是宋兵——这是阿炳亲口讲述的故事,但有人推测,“听松”者“听宋(岳飞的宋兵)”也。一则无锡惠山无此“松石”遗迹,二则松、宋谐音,恐系人们误听之故。这虽是一首二胡曲,但整首乐曲的情绪层层递进,起伏激荡,结尾处更是气势非凡,极具阳刚之气,乃二胡独奏曲的经典之作。
当然,阿炳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
据说,这首曲子原先并没有固定的曲名。后来要出版唱片,阿炳才考虑用“二泉印月”这四个字——因广东音乐中有《三潭印月》,恐与之相混,便改为《二泉映月》。
“二泉”者,其实就是阿炳家乡无锡的“惠山泉”。此泉颇有名头,早在北宋时,苏东坡就有诗赞誉“惠山泉”为“人间第二泉”,诗曰:“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宋·苏轼《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作为土生土长的无锡人,阿炳对于本地名胜“惠山泉”想必是情有独钟的。试想,在一个秋空萧萧的夜晚,月钩初上,柳影欹斜。溶溶的月光投洒在静谧的湖面上,发出粼粼的冷光。忽地,一丝凉风吹来,吹皱了一池秋水,也吹散了一弯残月,不禁令人发出喟叹——此所谓“冷月凄风”者也!
乐曲中经常用到的“顿弓”——似断非断、似有还无的弓法,想必就有这种“喟叹”的意味。
有人认为,《二泉映月》表达的是阿炳双目失明、坎坷贫困的辛酸以及对不公命运所作的挣扎反抗,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贫苦者的绝望的呐喊。说来好笑,有时我甚至怀疑,作为“音乐家”的阿炳未必真有如此之思想觉悟呢!况且,我们还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内容——阿炳从小就在道观里长大。
那么,道教与《二泉映月》的思想内容又有何关联呢?
道教渊源于中国古代巫术与秦汉时的神仙方术,以《老子》、《庄子》、《列子》诸思想为理论基础。道教虽然也宣扬“出世”与“入世”、成仙与现世享福的两全其美,但作为“道士”本人,却心甘情愿以清贫为美——不然,为什么那么多的道观都修建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之中呢!道家以“道”为基本信仰,以“自然”为最高法则,即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道家认为崇仰并复归于自然,才是“长生久视之道”。因此,人的一生或甜或苦、有福有灾,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对此不必惊喜或抱怨。
对于像阿炳这样肢体残缺(双目失明)的人,早在两千多年前,道家的重要代表人——庄子,就专门有过“教化”。在他的著作《庄子》里,举过几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
一个叫“支离疏”的人,形体残缺丑怪,“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但他并不以为意,“挫针(缝衣)治解(浣衣),足以糊口”,最后“终其天年”(《庄子·人世间》)。
鲁国有一个叫“王骀”的人,腿断了,但他却像孔子那样,收了很多门徒。奇怪的是,他并不对弟子讲说什么,但弟子们个个都似乎有所感悟。此所谓“身教”重于“言教”之谓也(《庄子·德充符》)。
又有一个叫“申徒嘉”的人,也是“兀者”(被砍断了腿的人)。他的同学们都不愿和他在一起,他叹道:“我跟从伯昏无人师修道十九年,他老人家都不因为我是断足而排斥我,你们怎么反而这样呢!”说得同学们都感到羞愧(《庄子·德充符》)。
像这些形象猥亵或肢体残缺的人物,庄子的书中还举了好多个例子,如鲁国的“叔山无趾”等。最有趣的是一个叫“哀骀它”的人,“以恶骇天下”(丑得极其吓人),但男人与之交往都不愿离去,而“妇人见之”,便请求父母说:“与(其)为人妻,宁(愿)为夫子妾者。”而像这样宁愿当他“妾”的女人,并非是一个两个,而是“十数而未止也”(《庄子·德充符》)。其实,庄子的意思是想告诫劝勉世人,肢体相貌乃“自然”而生,大可不必为此而自暴自弃;只要有“才”、“德”,就能受人尊敬,即所谓“惟有德者能之”。
出身于道教世家、做了二十多年专职道士的阿炳,想必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因此,说他的《二泉映月》是出于对自己双目失明的悲愤以及贫苦生活的不满,恐怕有悖于其身份与教养。
值得一提的是,《二泉映月》除了原作二胡独奏外,还被改编成许多版本。我最受感动的,是“弦乐合奏”的版本
以前单独听二胡独奏,似还觉得二胡在这里有点儿过于“自我”——顺便说一下,《二泉映月》所用的琴弦是阿炳专门定制的,这种弦的音色淳厚丰满,与通常二胡琴弦干扁、单薄的音色大不一样,是为“二泉弦”——及至换成交响乐队的形式来演绎,才感觉到这曲子的内涵原来如此之深厚饱满,气势非凡、美轮美奂!
据说,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听完《二泉映月》后感动得潸然泪下,道:“我们要为它下跪!”如果实情如此,我想,打动这位世界级指挥大师的不是阿炳其人的个性生活史,也不是这种“生活”所折射出的与艺术无关的内容,而应该是这首音乐作品本身所升华出来的“美”。此美绝非仅仅外表的“漂亮”和“美丽”,此即“美学”范畴之“美”,其内涵与外延更为扩充,有如壮美、凄美、哀美、苦美、华美……总之,人类无论其时代、民族、地域之差异,都能够共同感受到的精神上的递进、嬗变与升华。此美者,大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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