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绪山讲学,力倡师说。阳明心学讲“虚”讲“寂”,在当时最遭人攻击,被人指为坠入佛禅。钱绪山奋起护教曰:“师门尝以虚寂之旨立教,闻者哄然指为异学。夫变动周流,虚以适变,无思无为,寂以通感,《大易》之训也。自圣学衰而微言绝,学者执于典要,泥于思为,变动感通之旨遂亡,彼佛氏者,乘其衰而入,即吾儒之精髓,用之以主持世教。为吾儒者,仅仅自守,徒欲以虚声拒之,不足以服其心,言及虚寂,反从而避忌之,不知此原是吾儒家常饭,沦落失传,以至此耳。譬之东晋、南宋之君,不能为主,偏守一隅,甘将中原让归夷狄,不复敢与之抗,言及恢复之计者,群然自以为迂,亦可哀已!”[11]所谓“《大易》之训”,指的是《周易·系辞上》中的一句话:“《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这段话极有力量,常常被陆王学者引来证明原始儒家也讲“无思无为”,也讲“虚寂”。钱绪山这番话,无非是要说明,阳明先生所发挥的“虚”与“寂”,其实都是我们儒家本来就有的东西,今人切不可丢失了自家本来就有的宝贝。
王阳明捐馆以后,其弟子散在全国各地,大家都在积极地传播阳明心学。但是,众位弟子“所志虽同,资性稍异,各有所得力处,亦各有受病处”[12],于是阳明后学之间便有了分歧。钱绪山说:“师没后,吾党之教日多歧矣。”[13]邓定宇[14]说:“阳明必为圣学无疑,然及门之士,慨多矛盾。”[15]阳明后学出现分歧,这是很正常的学术现象。美国学者兰德尔·柯林斯说:“这就是学术生活的本质——为以后的学术留有余地而对神圣化的个人提出相矛盾的解释。”[16]阳明的学生大多将阳明及其学术神圣化了,而王阳明其实是给了后来者以发挥的余地。
今人研究阳明后学,由于着眼点不同,对阳明后学有多种分法。有分为虚无派、日用派、主静派、主敬派、主事派的[17],有分为现成派、归寂派、修正派的[18]等。不管怎样分类,阳明后学相互之间有差异,这是公认的事实。大家都在努力地传播阳明心学,但所传播的阳明心学却不一致,这给一般受众带来极大的困惑,严重影响到阳明心学的传播。其实孔子去世以后,儒学的传播即是一个教训,程子说:“后弟子各以其所学行,异端遂起,至孟子时,不得不辩也。”[19]
面对这种情况,钱绪山说:“未及一传而淆言乱众,甚为吾党忧。”[20]于是,他提出“归一”的主张。他说:“吾师既没,不肖如洪,领悟未彻,又不肯加百倍之功。同志归散四方,各以所得引接来学,而四方学者渐觉头绪太多。执规矩者,滞于形器,而无言外之得;语妙悟者,又超于规矩之外,不切事理之实;愿学者病焉。年来同志亟图为会,互相劘切,各极所诣,渐有合异同归之机。”[21]正是看到了“愿学者病焉”,钱绪山认为应该大家在一起开会,充分地讨论,然后达到“合异同归”。“合异同归”也就是“归一”的意思。
钱绪山提出“归一”,不是要“欲人同己”。《吕氏杂志》中记载:“以道见伊川先生,论难反复。以道曰:‘如此,是先生亦欲人同己也。’先生不答。门人云:‘先生所欲同者,非同己也,正欲道之同耳。’”[22]钱绪山与同门的争论,实际上也要“道之同耳”。他说:“师没后,吾党之教日多歧矣。洪居吴时,见吾党喜为高论,立异说,以为亲得师传,而不本其言之有自。不得已,因其所举而指示立言之端。”[23]这里所说的“言之有自”与“立言之端”,其实都是指阳明心学的精神。钱绪山要求传播阳明心学要“归一”,是要归到阳明心学的精神上来,也就是求“道之同耳”。而且有些阳明后学喜欢发异学,立高论,挂的是阳明学的羊头,买的却是自己的私货。
不仅钱绪山持有“归一”的观点,王龙溪也有“归一”的意思。他在给钱绪山所写的《行状》中写道:“予亦随处参次论说大要,发明师教,辨析诸方论学同异之旨,使归于一。”[24]也就是说,王龙溪也参与到同门师兄弟的讨论之中,目的就是要统一大家宣讲阳明心学的口径。王龙溪与钱绪山二人一直努力去做“归一”。王龙溪说自己与钱绪山“聚处者二十余年,心迹合并,益得以究极所闻,会归于一。”[25]
薛中离也持类似观点。他给钱绪山、王龙溪二人写信说:“愿审己相进,虚心体物,以会天下之同,尽此生之为,只干此一事足矣。若人持一见,地各一方,则此学之明不明未可知也。不审诸兄以为何如?”[26]“会天下之同”就是要“归一”之意。薛中离还指出,如果不“归一”,那么阳明心学能不能传播就不可得知了。
阳明先生在世的时候,钱绪山就有传播需要“归一”的意思。阳明门下有四句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钱绪山认为:“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王龙溪认为:“夫子立教随时,谓之权法,未可执定。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钱绪山说:“若是,是坏师门教法,非善学也。”王龙溪说:“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著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钱绪山说:“吾二人所见不同,何以同人?盍相与就正夫子?”[27]这是《王龙溪先生全集》记载的“天泉证道”,与《阳明先生年谱》和《传习录》里的记载略有区别。从这一段王龙溪所记载的“天泉证道”的文字,给人感觉钱绪山“固执”,王龙溪“灵活”。此处值得注意的是王龙溪、钱绪山关于传播的不同观点。钱绪山是主张大家传播阳明心学要保持一致,不然传播效果肯定不好。而王龙溪的意思是没有必要做出限制,各人可以根据自己所得来传播阳明心学。
其实对于学术传播,阳明先生也持“归一”的观点。阳明先生曾对湛若水说:“盖自是而吾党之学归一矣。此某之幸!后学之幸也!”[28]阳明先生与湛若水志同道合,二人都有志传播圣贤之学,二人身后都有一大批粉丝,但二人对于如何成就圣贤,却有不同的说法。阳明先生讲“致良知”,而湛若水讲“处处体认天理”。两人经过多次学术交流以后,湛若水学术观点有一点接近阳明先生。因此,阳明先生写信对湛若水说了这一番话。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阳明先生的观点,即传播圣贤之学应该“归一”。按理言之,传播圣贤之学也应该“归一”,因为圣贤之学就是要认得人性,而人性只有一个[29]。(www.xing528.com)
但是阳明先生所讲的“归一”,不是要人执定于一种传播模式。他说:“人品不齐,圣贤亦因材成就。孔门之教,言人人殊,后世儒者始有归一之论,然而成德达材者鲜,又何居乎?”[30]人的资禀不同,那么传播的方式方法也应不拘一格。如果拘定于一种格式,那反而不利于传播。那么,对于阳明先生所讲的传播要“归一”又该怎样理解呢?统观上面两段资料,我们可以知道,阳明先生传播所追求的是精神的一致,而枝叶则不必相同。正如他比喻的那样:“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31]由此我们也可以认为,钱绪山所要求的“归一”是要统一到阳明心学的精神上来。
如何回到阳明心学精神上来?阳明先生在日的时候,当然可以去咨询阳明先生,就像钱、王二人“天泉问道”一样。在阳明先生过世以后,只能回到阳明先生的文本上来。钱绪山便主张回到《传习录》上来。他说:“去年秋,会同志于南畿,吉阳何子迁,初泉刘子起宗,相与商订旧学,谓师门之教,使学者趋专归一,莫善于《传习录》。”[32]这是要求大家都回到阳明先生的《传习录》上来。
回到《传习录》,不是回到《传习录》的文字上,而是要笃身实践,实有所得。此时虽有不同,但归趋相同[33]。钱绪山说:“今吾师之没未及三纪,而格言微旨渐觉沦晦,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学者之趋不一,师门之教不宣也。”[34]由此可以看出,钱绪山要求“归一”,还包含有笃身实践的意味。
有一次大家聚会于青原,罗念庵说:“凡去私欲,须于发根处破除始得。私欲之起必有由来,皆缘自己原有贪好,原有计算,此处漫过,一时洁净,不过潜伏,且恐阴为之培植矣。”钱绪山回答说:“此件工夫零碎,但依良知运用,安事破除?”当时王龙溪在现场,站出来打了一个圆场,说:“不然,此倒巢搜贼之法也,勿谓尽无益也。”[35]我们依据这段资料,如果单纯地认为:钱绪山是固守浅陋,而王龙溪有包容气象。那似乎有欠考虑。
正因为要求“归一”,在钱绪山看来,那些不合阳明心学精神的言论,就应该遭到批评。他对王龙溪、聂双貌、罗念庵等同门,都有过批评,我们在第2章第3节已有过讨论,这里不再重复。钱绪山在当时的阳明学者中,算得上是一个权威。王龙溪在《行状》中如是说:“时江、浙、宣、歙、楚、广会城名区,皆有讲舍书院,随地结会,同志士友,咸设皋比以待。”[36]吕本在《墓志铭》中说:“自是心无内顾,遍游宣、歙、江、广间,随地结社,风气所召,虽深山邃谷,亦有愿求一见,获闻绪言,以没世者。”[37]嘉靖四十年(1561),饶州御史张浮峰将文麓精舍更名为“绪山书院”,邹守益写《绪山讲院教语》“以助切磋”[38]。《明史》说:“时士大夫率务讲学为名高,而德洪、畿以守仁高第弟子,尤为人所宗。”[39]由此可见,钱绪山确实是一个权威。一个权威对同门不客气地提出批评,由此可以看出,钱绪山护教心切。但这样做的结果,很有可能造成钱绪山与同门之间关系疏远,其他人对他敬而远之。钱明先生曾提出过,在明人的文集中,为钱绪山撰写序跋、祭祀类文字的同门好友实在少得可怜[40]。钱绪山七十岁时,写《颐闲疏》,从此不再涉足各地讲会。这些是不是与此有关呢?似乎可以有这样的猜测。
值得注意的是,钱绪山要求“归一”,并不要人在口头上“归一”,而是要人在实践中去“归一”。当时全国时髦的学问有两家,一是王阳明所提倡的“致良知”说,一是湛甘泉所主张的“随处体认天理”说。有人向钱绪山问起“二教同异”。钱绪山说:“汝无求二教同异,求自得焉已矣。言良知则实致其知,言天理则实造其理,所谓自得也。心一也,以其自然之明觉而言谓之良知,以其自然之条理而言谓之天理,良知天理岂容有二?先辈假此以示人,乃话柄耳。若夫致与体认之功,迂直烦简,毫厘之机,存乎悟者之自得,非可以口舌争也。”[41]钱绪山在此不是要调和王阳明的“致良知”与湛甘泉的“体认天理”,此两种学说本质相同,但入手处还是有“毫厘之机”,一个“直”、“简”,一个“迂”、“烦”,只有实地用功能够自得的人,才能知道这种差别。因此,逞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关键在于实践,在实践中有所得,自然就“归一”了。
钱绪山讲学主张“归一”,其传播阳明心学效果显著。吕本曾说钱绪山:“与门人处,善诱曲成不遗;待子弟严而有礼,朝夕训诫,靡所不至。”而且还说他:“又推其所得以觉人,几遍天下,使天下之人莫不心悦诚服。”[42]对此王龙溪讲得更具体,他说钱绪山:“与门人处,以意相授,有疑义时,启其机,以待其自悟,不欲尽发也。待子弟严而有礼,有过则微示之向,使人之意自消。”[43]这是说钱德洪不仅将阳明心学传播得广,而且传播得好,已深入人心。当代学者邹建锋先生经过考证,说钱绪山“亲传嫡系弟子众多,著名事迹可考者弟子无虑数十人,如徐用检、王良臣、王守胜等”[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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