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明先生看来,文字传播不如面对面的言语传播。阳明先生与罗整庵[292]学术上有分歧,双方均力争要说服对方,他们有多封书信往来。阳明先生在信中说:“然鄙说非面陈口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而且在信的末尾,他还一再请求:“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293]阳明先生写信给王天宇时,也说:“心之精微,口莫能述,亦岂笔端所能尽已!喜荣擢北上有期矣,倘能迂道江滨,谋一夕之话,庶几能有所发明。”[294]阳明先生还说:“书札往来,终不若面语之能尽,且易使人溺情于文辞,崇浮气而长胜心,求其说之无病,而不知其心病之已多矣。此近世之通患,贤知者不免焉,不可以不察也。”[295]阳明先生的学生建议将先生的《大学或问》笔录成文,阳明先生却担心这是“藉寇兵而赍盗粮”[296]。由此可以看出,阳明先生认定文字传播不如面对面的交流。
文字传播不如言语传播,以阳明的意思,大约有以下几个原因:
其一,人在进行言语传播时,常配以肢体、眼神、语气等,人的“精神意气言笑动止”也参与了传播,而文字传播只能传一个“形状大略”。阳明先生说:“讲学须得与人人面授,然后得其所疑,时其浅深而语之。才涉纸笔,便十不能尽一二。”[297]由此可见,文字传播没有言语传播那样丰满。西方学者艾伯特·梅热比曾提出一个公式,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沟通双方互相理解=语言(7%)+表情(55%)+语调(38%)[298]。语言可以转换成文字,而表情与语调就很难转换成文字,从三者在互相理解中所占比例,就可以知道,文字传播的效果不如面对面交流。
其二,传播者在进行文字传播时,总是要字斟句酌,难免在结构上钻研,在文辞上修饰。受众在接受文字时,也容易在文字上着相。正如阳明先生所说:“书札往来,终不若面语之能尽,且易使人溺情于文辞,崇浮气而长胜心。”[299]而且面对面言语传播,毕竟有一个现场氛围,还有一些肢体语言可以作为参照,传播者就是有意要“慎言”,也仍然会透露出几分真象。因此,文字传播没有言语传播那样真实。
其三,言语传播是鲜活的、流动的,传播者会根据受众的反应,及时调整自己的传播内容和传播方式,传播者与受众的对话可以逐步深入。而文字传播有滞后性,且受书写篇幅的限制。阳明先生反复叮嘱学生说:“某些意思,赖诸贤信而不疑,须口口相传,广布同志,庶几不坠。”[300]因此,文字传播没有言语传播那样方便。
其四,言语传播会营造一种氛围,最容易感动受众。周静庵[301]曾说:“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302]因此,文字传播没有言语传播那样有效果。
钱绪山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感受到:看文稿不如当面请教好。他说自己跟随阳明先生七年,“有疑义,即进见请质。故乐于面炙,一切文辞,俱不收录。每见文稿出示,比之侍坐时精神鼓舞,歉然常见不足。以是知古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非欺我也。”[303]和钱绪山重视当面的请教相同,程明道也强调过面授的重要性。书上记载:“伯淳常谈《诗》,并不下一字训诂,有时只转却一两字,点掇地念过,便教人省悟。又曰:‘古人所以贵亲炙之也。’”[304]
阳明先生重视言语传播,尤其重视朋友之间的交流。他对远在京城的朋友说:“诚得相聚一堂,早晚当有多少砥砺切磋之益!”[305]他对中天阁的学生说:“故予切望诸君勿以予之去留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虽有俗事相妨,亦须破冗一会于此。”[306]他还反复强调:“学问之益,莫大于朋友之切磋,聚会不厌频数也。”[307]这些肺腑之言都是在强调一个意思,定期的朋友相会是非常必要的。反过来说,若是离群索居,不与朋友交流,便有极大的危害。阳明先生说:“今世无志于学者无足言,幸有一二笃志之士,又为无师友之讲明,认气作理,冥捍自信,终身勤苦而卒无所得,斯诚可哀矣。”[308]他还说:“穷居独处,无朋友相砥切,最是一大患也。”[309](www.xing528.com)
阳明先生指出朋友相聚的目的,“务在诱掖奖劝,砥砺切磋,使道德仁义之习日亲日近,则世利纷华之染亦日远日疏,所谓‘相观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310]。朋友相聚一起相互交流,是为了共同提升生命境界。阳明先生的这种说法,与儒家经典精神遥相契合。《论语》早就提出:“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孔子对于那种“言不及义”的聚会,曾提出过严肃的忠告[311]。
阳明先生还指出朋友交流应该持有的态度。他说:“相会之时,尤须虚心逊志,相亲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为益。或议论未合,要在从容涵育,相感以诚,不得动气求胜,长傲遂非。务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长,攻人之短,粗心浮气,矫以沽名,讦以为直,挟胜心而行愤嫉,以圮族败群为志,则虽日讲时习于此,亦无益矣。”[312]这是说朋友交流要虚心宽容,尊重他人。有一次王汝中、黄省曾陪伴着老师,阳明先生握着扇子对他们说:“你们用扇。”黄省曾当时就站起来,连忙对先生说:“不敢。”王阳明说:“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313]这是说朋友相会要能放得开,不能拘谨,大家要坦诚相见。总之,朋友相聚是本着交流修学的心得而来,不应存有其他多余的想法,这本身就是在学术传播中“致良知”。
阳明先生希望学生当面提问题。他说:“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己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314]由学生很少提问,进而说到学生没有用功。阳明先生所说的用功是指在心体上用功。心体细微,不可泛泛而言,人只有真实用功,才能有所见,也才能有所问。
阳明先生指出相互责善的好处。他说:“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于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于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于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教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315]阳明此言,与程明道所言异曲同工。程明道对吴师礼说:“为我尽达诸介甫,我亦未敢自以为是,如有说,愿往复。此天下公理,无彼我。果能明辨,不有益于介甫,则必有益于我。”[316]
阳明先生还曾谈到孔子与颜渊之间的传播问题。学生问:“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阳明先生回答说:“亦是实话。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问难的人胸中窒碍,圣人被他一难,发挥得愈加精神。若颜子闻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问难?故圣人亦寂然不动,无所发挥,故曰非助。”[317]这段师生对话颇有意味。阳明先生非常希望自己的学生对自己多多发难。师生往返辩论,不仅可以解决了学生的疑问,而且对老师也是一种激发,对于心学的发展也有助益,正如他曾说过:“始知古人相与辩论穷诘,亦不独要自己明白,直欲共明此学于天下耳。”[318]
阳明先生去世以后,阳明弟子在大江南北举办很多阳明心学的讲会。表面看起来阳明心学的传播活动轰轰烈烈,但是钱绪山、王龙溪通过考德问业,发现“精进者寡,因循者众”,究其原因是“忽实修而崇虚谈”。邹东廓认为这样传播阳明心学,“上以贻玷师门,而下以疑误后学”,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自今以往,共订除旧布新之策,人立一簿,用以自考;家立一会,与家考之;乡立一会,与乡考之。凡乡会之日,设先师像于中庭,焚香而拜,以次列坐,相与虚心稽助,居处果能恭否?执事果能敬否?与人果能忠否?尽此者为德业,悖此者为过失。德业则直书于册,庆以酒;过失则婉书于册,罚以酒。显过则罚以财,大过则倍罚,以为会费。凡与会诸友,各亲书姓名及字以生辰,下注‘愿如约’三字;其不愿者勿强其续,愿入者勿限。”[319]以邹东廓的设想,志同道合者面对面交流,首要本着自愿、真诚的态度,所谈论的内容要句句落在实处,然后才能真正达到传播心学之目的。
阳明心学重视言语传播,但言语也只是一种工具,其目的还是要使受者能够“自得”。钱绪山曾说:“非特夫子之言非真也,虽六经千圣之言,皆非真也。何也?得者真而言非真也。筌蹄可以得鱼兔,鱼兔真而筌蹄非真也。”[320]言语只是借用来传播心学精神的工具,如果受者执着于言语,那就反而丧失其本来面目。故钱绪山说:“至道非以言传,至德非以言入也。”[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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