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先生认为,传播最要紧的是简切。所谓简切,就是简单明了,并且切实可用。阳明先生说:“今之为人上而欲导民于礼者,非详且备之为难,惟简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为贵耳。”[199]当官者想要引导民众践行礼仪,制订详细完备的礼仪规范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得的是将礼仪规范说得简单明白,使民众操作起来方便可行。
阳明先生还说:“凡刻古人文字,要在发明此学,惟简明切实之为贵;若支离漫说,徒乱人耳目者,不可传也。”[200]在阳明先生看来,传播无非就是要“发明此学”,也就是要发扬光大成圣成贤之学。因此,传播一定要简明切实,用简明的语言将圣贤之学讲清楚,让受众去切实受用,这就足够了。如果喋喋不休,废话太多,只会使受众摸不到头脑,反而达不到传播的目的。程伊川也曾说过:“言贵简,言愈多,于道未必明。”[201]王阳明说:“才略、谋略、方略、经略,古人皆谓之略,略则简而繁,可胜大事。因略致详,随时精进而已,何难之有!若务于详,鲜有能略者。盖不患不能详,而患不能略也。”[202]
阳明先生看了湛甘泉寄来的《学庸测》,他说湛甘泉:“如此节节分疏,亦觉说话太多。且语意务为简古,比之本文,反更深晦。莫若浅易其词,略指路径,使人自思得之,更觉意味深长也。”[203]湛甘泉“节节分疏”,是怕别人不明白,也是他苦口婆心的一种表现。但是这种“节节分疏”,正应了程伊川说的一句话:“欲言精微,言多则愈粗。”[204]他“语意务为简古”,是执着于语言风格的模拟,而忽略了传播的本质。阳明先生建议“浅易其词,略指路径”,是因为在传播过程中,传播内容越简单明白,受众操作起来就越容易,传播的效果也就越好。圣贤之学最关键是要“自得”,只有受众自思而得之,然后才会在实践中去自觉运用,这才是完成了圣贤之学的传播。
钱绪山说:“今吾师之殁,未及三纪,而格言微旨,渐觉沦晦,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学者之不趋一,师门之教不宣也。”[205]阳明先生去世以后,阳明弟子都在尽力地传播阳明心学,但是传播的效果却并不能令人满意。钱绪山认为,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有三条,即实践不力、多言之病和归趋不一。这三种原因其实是前后一贯的。正是由于实践不力,对阳明心学见得不真,所以讲起话来抓不住要害,废话特别的多,越想说清楚,越是说不清楚;也正是由于说得太多,大家传播阳明心学不能统一,造成受众无所适从,传播效果自然不好。
钱绪山还说:“夫传言者,不贵乎尽其博,而贵乎得其意。得其意,虽一言之约,足以入道。不得其意,而徒示其博,则泛滥失真,匪徒无益,是眩之也。”[206]所谓“得其意”,实际上就是得到阳明心学的精神。不经过真实地践履,又如何得到阳明心学的精神呢?
阳明先生主张传播心学要简切,与他的传播内容和传播目的有关。他所要传播的是心学——教人如何做人的学问。他传播的目的不仅是要受众获得心学方面的知识,更重要的是要受众听了以后,有所激发,有所感悟,然后自觉地去进行道德实践,真正能致自己的“良知”。心学修身的方法最大的特点就是简单、直接。阳明先生说:“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207]这是说,人在进行道德实践时,指令越简单明白,操作起来就越切实可行。操作越简单切实,做起来也就越容易。阳明还说:“道不可言也,强为之言而益晦;道无可见也,妄为之见而益远。”[208]这是说,人在传播心学时,越是多说话,反而越是说不清;越是说得多,反而淹没了真理。钱绪山有两句诗,也强调这一层意思:“见影思立圭,植根贵删繁。”[209]“见影思立圭”,是指人在日常应用中要“致良知”;所谓“植根贵删繁”,是指人“致良知”就是让“良知”呈现即可,就是如此简单直接。
阳明先生提出传播要简切,在孔子那里也可以得到一定的支持。阳明先生说:“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210]在阳明先生看来,孔子创立儒学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人“存天理,去人欲”。关系到“存天理,去人欲”,孔子才会说一些话。学生有相关的发问,孔子才会发表一下意见。其实孔子是不肯多话的,他是害怕别人专在言语上着了相,而不去实地里用功。阳明先生反复强调圣人的这层意思,他说:“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教差了。”[211]
阳明先生提出传播要简切,是针对当时“文盛实衰”的现实。与简切相反的就是“文盛”。所谓“文盛”主要有下面三种表象:
其一,追求广博的知识。有些人认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要想成为圣贤,就需要拼命地从外部获取知识,并以见多识广作为自我炫耀的资本。朱晦庵的著述和他的学问,容易启发人走上这条道路。钱绪山的求学历程,就是这方面的一个有力的证据。古人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其最终结果只能是心劳力拙。更要命的是,这样获取的知识越多,对于人“致良知”的障碍也就越多[212]。
其二,解释经书广征博引。阳明先生对古代拟经与著述有过一番评论。拟经就是模拟经书。隋代有一位学者叫王通[213],模拟经书常遭后人非议。而阳明先生却独排众议,认为秦汉以后,文献日繁,取法孔子,录其近似之说而表彰之,其事未可以加以非议。因此,续六经不算僭越。他说:“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214]还有一次谈到王通拟经时,阳明先生沉默很久,然后说:“更觉良工心独苦。”[215]著述是对经书作注解。早在王安石,就指出拘泥于“传注”的弊病。他说:“古之学者,虽问以口,而其传以心;虽听以耳,而其受者意。孔子没,道日以衰熄,浸淫至于汉,而传注之家作。为师则有讲而无应,为弟子则有读而无问。非不欲问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无问则得也。岂特无问,又将无思。非不欲思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以无思而得也。……而圣人之经卒于不明,而学者莫能资其言以施于世也。”[216]而朱子特别重视注解经书的工作,几乎遍注《四书》、《五经》及古代重要典籍。阳明先生认为:“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217]从阳明先生对拟经与著述的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出,阳明是同情拟经而批评著述。阳明先生同情拟经,因为经书语言生动流畅,模拟经书至少在语言形式上比较简洁,所以阳明说“切深有取于其事”。而且模拟经书多少会有一些创意,尽管不被常人理解,但阳明体会到“更觉良工心独苦”。阳明批评著述,因为注解经书本来是要将不明白的地方说得明白一些,让读书人通过注释达到理解经书之目的,但是中国古代注释者多于注释中添加己意,而且特别的烦琐,常常为解释经书中的一两个字动辄上万言,注释经书成为炫耀自己学问的道场,反而淹没了经书原有之意[218],所以阳明认为使天下不能大治,著述负有一定责任。明初的吴康斋也“尝叹笺注之繁,无益有害”[219]。钱宾四先生说:“阳明学风,要人摆脱文字言说,反向自身自心上来,这一点可说与康斋极近。”[220]王学的后学韩贞听到有人寻章摘句,就生气地说:“舍却当下不理会,搬弄陈言,此岂学究讲肆耶?”[221](www.xing528.com)
其三,纠缠于理论辨析。阳明先生鼓励学生们提问,他有一次对学生说:“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己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222]可见,阳明先生是鼓励学生提问的,学生没有疑问,他就说学生最近没有用功。确实,也只有真正用功的人,才能真正提出问题。阳明先生希望学生的提问更关注实践中的问题。有一次,学生陆原静向他提了许多问题,如“觉心”与“照心”是什么关系?“良知”有没有开端之处?……其他同学都认为:“澄善问,师善答,得闻所未闻。”[223]而阳明先生则说:“原静所问,只是知解上转,不得已与之逐节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工,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曲学,一勘尽破矣。”[224]所谓“知解上转”,就是理论上的辨析。可见,阳明先生传播心学,还是希望人们切实用功,而不是在知解上打转。他对湛若水说的一番话,也突出了这一点。他说:“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辞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与?”[225]因此,在王阳明看来,只要在实地里去“致良知”,没有必要纠缠于理论分析。他说:“只致良知,虽千经万典,异端曲学,如执权衡,天下轻重莫逃焉,更不必支分句析,以知解接人也。”[226]
以上三类“文盛”的表象,虽然表现各异,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造成了“实衰”,即过分地注重外在的表现形式,从而造成对人生命终极关怀的遮蔽。程伊川就直接将这些多余的废话叫作“赘”。他说:“圣人《六经》,皆不得已而作,如耒耜陶冶,一不制,则生人之用熄。后世之言,无之不为缺,有之徒为赘,虽多何益也?圣人言虽约,无有包含不尽处。”[227]阳明先生指出这种“文盛实衰”的现象,对于天下治理极为不利。他说:“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228]
人类社会出现“文盛实衰”现象,自有原因。人类文化开始的时候,总是很质朴,很实在,也很简单。但伴随着人类文化的发展,文化就有了积累,繁文缛节便会多起来。人容易喜欢去追求这些繁文缛节,反而远离了自己的生命家园。在阳明先生看来,这种“文盛实衰”实在是不利于良好的社会风气的形成。
西汉有所谓“文质变救”说。西汉中期,丞相史严安上书说:“臣闻《邹子》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229]“文”是指事物的外在形式,“质”是指事物的内在本质。一个人或者一个社会最好两者都不能有所偏废。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文质变救”的大概意思是:如果一种社会太“文”了,就用“质”来救;如果一种社会太“质”了,就用“文”来救。阳明先生针对当时的“文盛实衰”,也是要求回到简朴上来。他试图从孔子那里找到一些支持。阳明先生说:“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230]他还说:“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231]
秦始皇焚书,对历史文化是摧残,但阳明先生对于秦始皇此举,却有部分的肯定。他说:“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道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232]这种话也只有王阳明能讲得出来,以朱晦庵是断断不会说的。秦始皇为了一家之私利,对文化采取灭绝的态度,当然是不对的。但是,如果秦始皇是本着明道的目的去焚毁那些反经叛道的书,那就没有什么不对了。也就是说,在“繁文益盛”情形下,需要让文化走向简切。
阳明先生传播心学确实做到了简切。钱绪山说:“吾师接初见之士,必借《学》、《庸》首章以指示圣学之全功,使知从入之路。”[233]钱绪山“受而录之”,这便是《大学问》。《大学问》只有区区三千余字,语言极为简明扼要,但“圣学之全功”就囊括其中[234]。钱绪山说:“《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学者初入及门,必先以此意授,使人闻言之下,即得此心之知,无出于民彝物则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齐治平之内。学者果能实地用功,一番听受,一番亲切。”阳明先生也说:“吾此意思有能直下承当,只此修为,直造圣域。参之经典,无不吻合,不必求之多闻多识之中也。”[235]
在《大学问》中,阳明先生说:“盖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条理,虽亦各有其所,而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是其条理所用之工夫,虽亦皆有其名,而其实只是一事。”[236]有关《大学》中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历来学者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花了多少文字,有时还是说不清楚。到了阳明先生这里,就非常简单了。身、心、意、知、物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只是一事。只要是着实用过一番功夫的人,一听便能明白。
阳明先生曾对学生说:“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说话,虽听之亦何用。”[237]这就是说,他自己一二十年来传播心学,天天所讲的还是那些内容,他并不是依靠新奇的理论来哗众取宠,也没有依靠渊博的学识来耸耳炫目,他希望听者能够当下受用,不能只是当作一场说话。
阳明先生提出传播要简切的原则,实质上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相契合。有学者说:“中国既不讲求希腊式的理性,也不讲求希伯来式的神性,它讲求一种术道合一的‘术’。科学、神学或学术都不及当场见效、现场发挥的‘权术’更受中国的强者、智者的青睐与偏爱。”[238]这就是说,中国文化本质特征是简明而实用。阳明先生自称心学简易、洒脱[239],阳明心学本身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相呼应。阳明先生要求传播要简切,无非是要人在传播活动之中去“致良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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