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还要求传播态度要能谦恭。钱绪山、黄正之、张叔谦、王龙溪等人参加丙戌年(1526)的会试,在回来的路上,他们一路宣扬阳明心学。受者有相信的,有不相信的。阳明先生对他们说:“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112]阳明先生这一番话,值得我们细细咀嚼,不可轻易略过。大致意思有如下几层:
其一,一般人讲不好圣人。有学者认为,要想修身,先要识得圣人气象。阳明先生说:“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113]也就是说,要想讲好圣人,必须具备与圣人相当或者接近的修养才行。这就像挂盘讲解棋赛一样,讲解者必须与赛手棋力相当,然后讲解才能到位。阳明先生的这几位学生大概也是向受众讲圣人如何如何,但他们此时显然并未达到或接近圣人的地步,他们所描摹的圣人是由鹦鹉学舌而来,给人感觉深不可测。因此,阳明说听众“都怕走了”。
其二,应讲愚夫愚妇的“良知”。愚夫愚妇与圣人一样,同样具有“良知”。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也只是因为能“致良知”。愚夫愚妇通过“致良知”,也能成为圣人。传播者将自己“做得个愚夫愚妇”,讲自己如何“致良知”,这样传播才会有好的效果。现代传播理论研究表明,“在一些问题中,与那些和受众有差异的传播者相比,与受众相似的传播者可能会被认为更加专业”[114]。
其三,这段话从表面看起来,阳明先生是在讨论传播内容的问题,实际上是在讲传播者的态度问题。“拿一个圣人与人讲学”,这是传播者自以为高人一等,故弄玄虚,讲一些自己也没有真正弄明白的大道理。受众全都被吓跑了,自然就谈不上传播。“做得个愚夫愚妇”是要传播者放低自家身段,将自己看成与受众是平等的,讲的内容贴近愚夫愚妇的生活,才会吸引受众,这样传播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
钱绪山有一段议论,正可以丰富阳明先生的这些意思。钱绪山说:“古人立教,皆为未悟者设法,故其言简易明白,人人可以与知而与能。而究极所止,虽圣人终身用之,有所未尽。盖其见道明彻,先知进学之难易,故其为教也循循善诱,使人悦其近而不觉其入,喜其易而各极所趋。……善教者不语之以其所悟,而惟视其所入,如大匠之作室然,规矩虽一,而因物曲成,故中材上下,皆可与入道。”[115]钱绪山的这番话,内涵极为丰富,大致讲了如下几层意思:
第一,传播是为未悟者设法。有未悟者作为受者,然后才有所谓传播。未悟者是传播活动指向的目标,未悟者得到觉悟,传播活动才算真正有效。因此,传播活动应该以服务于未悟者为中心。
第二,传播方式由受者来决定。传者不能传播自己所悟的内容,而要传播未悟者所能接受的内容,这就要求传播的语言要简易明白,让受者理解起来不难,做起来容易,并且感到亲近,不知不觉中各尽所能。
第三,传播内容不能降低标准。传播的语言虽然简易明白,但不是要降低要求。所要传播的心学,入门很容易,但要做好做大做精做强,就是圣人也不容易做到。这是要求传者能深入浅出。
第四,传播可以获得好的结果。传者是“见道明彻”的人,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为学的深浅难易,故而也有能力做到循循善诱,以保证好的传播效果。总之,钱绪山的意思是强调传者的态度是一个关键。
程尹川还比较了孔子与孟子传播态度的不同。他说:“孔子教人常俯就,不俯就则门人不亲;孟子教人常高致,不高致则门人不尊。”[116]他还说:“孔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无知之谓也。圣人之教人,俯就之若此,犹恐众人以为高远而不亲也。圣人之言,必降而自卑,不如此则人不亲。贤人之言,必引而自高,不如此则道不尊。观孔子、孟子则可见矣。”[117]钱绪山也说了类似的话,他说:“凡为愚夫愚妇立法者,皆圣人之言也。为圣人说道,妙发性真者,皆贤人之言也。”[118]从这里可以看出,王阳明要传播者做一个愚夫愚妇,钱绪山要传播者为未悟者设法,都是在学习古代圣贤的传播方法。
传播者有谦恭的态度,就应该以受者为中心。钱绪山曾对罗念庵说:“吾党见得此意,正宜藏蓄,默修默证,未宜轻以示人。恐学者以知解承。功未至而知先及本体作一景象,非徒无益,是障之也。盖古人立言,皆为学者设法,非以自尽其得也。故引而不发,更觉意味深长。然其所未发者,亦已跃如。”[119]“见得此意”是指实见到“良知本体”。这一段话告诉我们,传播者不能以自己所见去向受众传播。将自己实见的“良知本体”去传播给受者,受者功夫还没有到那一步,只能将“良知本体”当作光景玩弄,这反而不利于受者对心学的接受。因此,传播心学者应该为受者考虑,引导受者自己去探索,而不是直接点破。传播者毕竟是过来人,对于受者所遭遇到的困难,应该是了如指掌,所以指导受者,可以使受者“跃如”。王阳明的一段话,似乎也可以为钱绪山此意提供支持。王阳明说:“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可惜此体沦埋已久。学者苦于闻见障蔽,无入头处,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耳!”[120](www.xing528.com)
向一般民众传播要放低姿态,与朋友之间的双向交流也要相互尊重。阳明先生说:“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121]朋友之间交流,自己要谦虚,对他人要宽容,他人有缺点,要给他人改正缺点的机会。阳明先生还说:“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122]这是说,对朋友要多鼓励,少批评。他还说:“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123]朋友有毛病,只要指出他的毛病令其改正就好,不能从此就看不起他。任何人都有一个成长的过程,他人所表现出的毛病,或许自己过去也曾有过,人都是通过努力而不断得到成长。王阳明还说:“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124]此处将朋友间的交流讲得极其细致周详。
阳明先生与王纯甫之交流,可以说是为他以上所言做了一个注脚。阳明先生从王纯甫信中看出,“纯甫所问,辞则谦下,而语意之间,实自以为是矣”。在阳明先生看来,“夫既自以为是,则非求益之心矣”。阳明先生开始不想给王纯雨回信作答,因为回信也没有什么效果。后来阳明先生想到,“人生聚散无常,纯甫之自是,盖其心尚有所惑而然,亦非自知其非而又故为自是以要我者,吾何可以遂已?”[125]从这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阳明先生作为传播者的那个恻隐之心,还能感受到他的宽怀大度。阳明先生是在给王纯甫的回信中说的这番话,一方面表现出他与朋友交往,胸无芥蒂;另一方面他还是希望王纯甫领会他的一片苦心。
反过来说,对他人不能宽容,传播效果肯定不好。阳明先生说:“前辈之于后进,无不欲其入于善,则其规切砥砺之间,亦容有直情过当者,却恐后学未易承当得起。既不我德,反以我为仇者,有矣,往往无益而有损。故莫若且就其力量之所可及者诱掖奖励之。”[126]前辈对后进,往往多是爱之深而责之切,容易犯要求过于严格、批评过于严厉的毛病。虽然前辈是出于一片好心,但后进未必一定是报之以感激,很可能反目成仇。因此,阳明先生劝前辈要根据后进现有的水平,多加鼓励,多加引导。其实人人都有一个成长过程,前辈是过来人,在年轻时候可能也犯过与后进同样的错误。如何根据各人的分限所及加以诱导,阳明先生还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说:“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倾坏他了。”[127]
与宽容相妨碍的便是自以为是。阳明先生说:“近来一二同志与人讲学,乃有规砺太刻,遂相愤戾而去者,大抵皆不免于以善服人之病耳。”[128]有些人常常自以为“善”,然后以自己之“善”去说服他人,这样自以为是地劝人为善,最终只会是闹得不欢而散。有些人喜欢指责他人的不是,阳明先生指出这是达不到传播效果的。他说:“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下,如何感化得他?”[129]
阳明先生特别强调,人千万不能有一“傲”字。他说:“人生大病,只是一个傲字。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130]由阳明这番话,我们也可以引申说,传播者在传播过程中,不能宽容受众,甚至卑视受众,是不可能达到理想的传播效果。
这种“傲”,都是由于“胜心”在作祟。阳明先生说:“后世学术之不明,非为后人聪明识见之不及古人,大抵多由胜心为患,不能取善相下。明明其说之已是矣,而又务为一说以高之,是以其说愈多而惑人愈甚。凡今学术之不明,使后学无所适从,徒以致人之多言者,皆吾党自相求胜之罪也。今良知之说,已将学问头脑说得十分下落,只是各去胜心,务在共明此学,随人分限,以此循循善诱之,自当各有所至。若只要自立门户,外假卫道之名,而内行求胜之实,不顾正学之因此而益荒,人心之因此而愈惑,党同伐异,覆短争长,而惟以成其自私自利之谋,仁者之心有所不忍也!”[131]
阳明自己在传播过程中就特别谦逊。他说:“凡仆于今之后进,非敢以师道自处也,将求其聪明特达者与之讲明,因以自辅也。”[132]阳明对于年轻人,都不敢以师道自处,只是向聪明的年轻人讲清心学要旨,其目的还是让年轻人自己去实践,去体味。心学的传播本来就不在于言说,而在于亲身践履,要成人还得自成人。
其实传播者在传播的过程中,自我也得到了成长。王纯甫问阳明先生:“敢问教何以哉?”阳明先生回答说:“其学乎!尽吾之所以学者而教行焉耳。”王纯甫接着问:“学何以哉?”阳明先生接着回答:“其教乎!尽吾之所以教者而学成焉耳。”[133]阳明先生说这些话的意思是,传播者向他人传播,一定要传播自己之所得;传播者在传播自己所得的过程中,实际上也会学到更多的内容。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阳明心学对于传播主体的观点:传播者既要有“实德”,又要能谦恭。有关传播与“实德”的关系是:传播者要去传播,必须具有“实德”;具有“实德”者,也有责任去传播自己之所得。关于传播与谦恭的关系是:传播者越是谦恭,才会越有好的传播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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