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先生将讲学分为两类:“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86]阳明先生的这番言论使我们极易想起孔子说过的话。《论语·宪问》记载孔子之言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讲之以身心”的是“为己”之学,“讲之以口耳”的是“为人”之学。阳明先生在这番描述之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推崇“讲之以身心者”,反对“讲之以口耳者”。
在阳明先生看来,人世间多是“讲之以口耳者”。他说:“圣贤之学,其久见弃于世也,不啻如土苴。苟有言论及之,则众共非笑诋斥,以为怪物。惟世之号称贤大夫者,乃始或有以之而相讲究,然至考其立身行己之实,与其平日家庭之间所以训督期望其子孙者,则又未尝不汲汲焉惟功利之为务;而所谓圣贤之学者,则徒以资其谈论、粉饰文具于其外,如是者常十而八九矣。”[87]此番言论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有所谓的“贤大夫者”,整日讲圣贤之学,但他们只是讲给别人去听的,自己并未亲身实践,也不以此来要求自己的亲属,圣贤之学当然不能指望这些“讲之以口耳者”去传播。
看阳明先生的一篇《示弟立志说》,我们可以坚信他不是那种“徒以资其谈论、粉饰文具于其外”的人。自己的亲弟弟,应该是最亲的人。对最亲的人,应该是说最真心的话,用不着装腔作势。阳明先生在文章中嘱咐弟弟要有“求为圣人之志”,要通过“正诸先觉,考诸古训”来“求为圣人之志”。阳明先生的一段“立志亦不易”的文字,说得恳切简易,不是亲身实地经历过的人实在是道不出[88]。钱绪山在《年谱》中称颂说:“先生立教皆经实践,故所言恳笃若此。”[89]对于传播阳明心学,钱绪山反复强调:“学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90]
“讲之以身心者”就是有“实德”的人。圣贤之学的传播需要依靠具有“实德”的人。这是中国古代传播的特点。有学者就指出,中国古代传播,“对于传播主体体现了对自我德性修养的重视,往往把主体德性修养具备与否看成是传播活动的前提条件”[91]。阳明先生作为古代大思想家,他尤其强调这一点。他说:“近世士夫亦有稍知求道者,皆因实德未成而先揭标榜,以来世俗之谤,是以往往隳堕无立,反为斯道之梗。诸友宜以是为鉴,刊落声华,务于切己处著实用力。”[92]“稍知求道者”是指那些只有“口耳之知”的人,他们没有在“切己处著实用力”,没有得“道”于心。程明道说,只有真正得之于心,才真正是自己的东西[93]。没有得道于心的人去传播心学,最多只能是鹦鹉学舌,说话中更多是自相矛盾,也不能做到言行一致,常常会招来“世俗之谤”。因此,阳明先生指出这些人的传播,不仅无助圣学的传播,甚至妨碍圣学的传播。阳明先生还指出:“若见未莹澈,而辄有论议,反以晦道。”[94]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就随便发议论,“以其昏昏使人昭昭”[95],这不仅达不到传播心学目的,反而使心学越发不明。
有些学生跟随阳明先生学习心学,稍有所得,便想扬名立万,便要“汲汲立言”。王阳明感叹说:“此弊溺人,其来非一日也,正所谓‘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耻其名之无闻于世,而不知知道者视之,反自贻笑耳。宋之儒者,其制行磊荦,本足以取信于人。故其言虽未尽,人亦崇信之,非专以空言动人也。但一言之误,至于误人无穷,不可胜救,亦岂非汲汲于立言者之过耶?”[96]阳明这番话正契合于孔子的一句话。孔子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论语·宪问》)“制行磊荦”者是“有德者”,能取信于人,人们都崇拜他,相信他,这就是“有言”;“汲汲于立言”者虽然“有言”,但未必“有德”,轻发议论,害己害人,这正是“无德”的表现。
钱绪山也曾谈到传播中的“实德”问题。他说:“昔人言‘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吾党金针是前人所传,实未绣得鸳鸯,即譊譊然空持金针,欲以度人,人不见鸳鸯而见金针,非徒使之不信,并愿绣鸳鸯之心亦阻之矣。”[97]绪山先生当然是在打一个比方。师傅要教徒弟绣鸳鸯,当然是要绣鸳鸯给徒弟看,让徒弟在观看中去领会绣鸳鸯的操作技巧,在反复实践中去掌握要领,这样才能完成技艺的传承。如果师傅不绣鸳鸯给徒弟看,而只是将绣花针给徒弟,那徒弟是学不会绣鸳鸯技艺的。这里“前人所传”当然是指阳明先生所传的心学。钱绪山指出,在阳明后学中,有些人并未脚踏实地按先生之教导去亲身践履,只是拿着阳明先生的心学话头去向他人兜售。如此传播阳明心学,他人不仅不能相信,甚至连原来还有的一片向善之心也给糟蹋了。
钱绪山还说过:“若不顾其所安,而概欲强之以其所未及教者,曰:‘斯道之妙也如是。’学者亦曰:‘斯道之妙也如是。’彼以言授,此以言接;融释于声闻,悬解于测臆,而遂谓道固如是矣,宁不几于狂且惑矣?”[98]钱绪山这番话的意思是,没有“实德”的人,自己并未达到圣贤的层次,自己内心也不能安于圣贤的生命样态,但还是勉强地去宣传圣贤之学,这简直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这种传播只能是嘴上传播,受众也只能是耳中接受。如果说圣贤之道本来就是如此,那不是狂妄就是迷惑。
早在程明道就曾提出“有德之言”与“造道之言”。他说:“有有德之言,有造道之言。孟子言己志者,有德之言也;言圣人之事,造道之言也。”[99]“有德之言”当然是亲身到了那步田地所说的话。“造道之言”虽然尚未实到那步田地,但确实见得真切而说的话。程明道在“笃信好学,未知自得之为乐”一句之下,特地注曰:“造道者也。”在分辨“好之者”与“乐之者”时说:“好之者,如游他人园圃;乐之者,则己物尔。”[100]“造道之言”虽不是实到田地而言,但也是见得亲切之言。(www.xing528.com)
到后来,黄梨洲也提出“修德而后讲学”。他说:“夫先儒之语录,人人不同,只是印我之心体变动不居。若执定成局,终是受用不得。此无他,修德而后讲学。今讲学而不修德,又何怪其举一而废百乎!”[101]这是说,有“实德”而去讲学,讲学才能够融会贯通。没有“实德”而去讲学,只能是做一个传声筒而已,鹦鹉学舌去传一家之学,而对于其他各家的学说则不能受用。
传播心学要有“实德”,实际上是要以身传教,也就是要“立诚”。阳明先生说:“道之不明,皆由吾辈明之于口而不明之于身,是以徒腾颊舌,未能不言而信。要在立诚而已。”[102]只是嘴上说得厉害,而不亲身实践,这样去传播心学,不可能将心学讲得那么明白,也不可能取信于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的传播效果。“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大学》)王阳明强调“立诚”,就是要人踏踏实实先去实践。他曾对他的叔祖说:“愿且玩心高明,涵泳义理,务在反身而诚,毋急于立论饰辞,将有外驰之病。”[103]人多是好发高论,以此浪得虚名,而并不朴实用功、认真实践,这就是“外驰之病”。
王阳明在传播心学过程中做到了“立诚”。他说:“仆在留都,与纯甫住密迩,或一月一见,或间月不一见,辄有所规切,皆发于诚爱恳恻,中心未尝怀纤毫较计。……以为吾人相与,岂宜有如此芥蒂,却是坠入世间较计坑陷中,亦成何等胸次!”[104]此番话使我们自然想到孔子对他学生说的话:“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论语·述而》)真正有“实德”的人,在与人交流时,所说的每句话都是从自己心中流出,没有任何的私心杂念掺入其中。如此说话真诚,最容易打动受众。
阳明语录取名《传习录》,明显也是强调这层意思。“传习”二字语出《论语》。《论语·学而》记录曾子之言:“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里的“传不习乎”通常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老师传授给我的学业是不是复习了呢”[105],这是针对接受者说的;另一种解释是“所传授给别人的东西,自己实践、研究过吗”[106],这是针对传播者说的。第二种解释更值得玩味。二程也说过:“‘传不习乎’,不习而传与人。”[107]只有自己亲身实践过而得出的知识,传给别人才不致于害人。如果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东西,没有经过自己实践或研究加以证实,就传给他人,这是道听途说。孔子说:“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论语·阳货》)这种将路上听来的东西传播给他人,孔子认为是有道德的人所应抛弃的。阳明先生默许学生给自己的语录取名《传习录》,大概是说,这本书是记录他传播自己的实践所得。
阳明先生对于自己传播的东西非常慎重。他曾对人说:“所问《大学》、《中庸》注,向尝略具草稿,自以所养未纯,未免务外欲速之病,寻已焚毁。近虽觉稍进,意亦未敢便以为至,姑俟异日山中与诸贤商量共成之,故皆未有书。”[108]《大学》、《中庸》受到宋明理学家们高度重视,他们常常都是由此两文生发出自己的学说。以阳明先生当时的境界,他对《大学》、《中庸》注释应该能够自成一家之言。但他开始是“自以所养未纯”,后来“亦未敢便以为至”。也就是说,他自己觉得不妥,所以一直没有将两书的注释形诸文字,传播于世。
这里容易产生一种误解。有人会误会阳明先生的意思,以为阳明先生是主张只有修身到完美境界的人才能去传播。人的修身是永无止境,真要修到完美然后才来传播,那实际上也就是永远都不要传播。阳明先生要破除人们的这种误解。他说:“是故大知觉于小知,小知觉于无知;大觉觉于小觉,小觉觉于无觉。夫已大知大觉矣,而后以觉于天下,不亦善乎?然而未能也。遂自以小知小觉而不敢以觉于人,则终亦莫之觉矣。仁者固如是乎?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仆之意以为,己有分寸之知,即欲同此分寸之知于人;己有分寸之觉,即欲同此分寸之觉于人。人之小知小觉者益众,则其相与为知觉也益易且明,如是而后大知大觉可期也。”[109]阳明先生的这段话内涵太丰富了,粗略说来有这样的四层意思:第一,让大知大觉者来觉知天下,这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但是大知大觉者并不是总能时时出现。再说大知大觉者毕竟数量少,精力有限,不可能处处出现。在没有大知大觉的情况下,圣学难道就不传播了吗?第二,小知小觉虽然觉知有限,但小知小觉者可以用自己那一点觉知的“天理”去使他人觉知。不然,看到他人懵懂无知地走在错误道路上,而不去唤醒他人,这违背了仁者的恻隐之心,实际上是一种自私的表现[110]。第三,小知小觉的人多起来,更多这样的人在一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最终会促进大知大觉者的出现。第四,阳明先生对自己的学生充满着期待。当此之时,阳明先生可以算得上是大知大觉者,而他的学生可以算是小知小觉者。他其实是希望自己的学生都去积极传播心学。阳明先生所讲的大知大觉与小知小觉的关系,类似于太阳之光与油灯之光的关系。白天有太阳之光来照亮,当然是好事;但到了晚上有油灯之光,也可以工作读书。
薛中离对于阳明先生的这种思想还做了引申发挥。他在写给钱绪山的信中说:“承远教,殊用警发。今日正自修其道之弗暇,岂敢遂以明道是图?自尚汶汶,亦讵能昭昭于人耶?然圣人有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先师亦云:‘有分寸之知,即欲同此分寸之知于人;有分寸之觉,即欲同此分寸之觉于人。’此一统事,非有前后,非有彼此也。学而非此,则见修者何事,等候者何物,无亦有精粗之判,人己之隔已乎?昭天之道,察民之故。此学也,此心此时也,质鬼神,一民物,通极无外。此学也,此心此时也,了即自了,无待也,障即自障,非外也。汲汲者,此也;见其进,不见其止者,此也。日精之而已,舍此无进,舍此别无所用其汲汲也矣。”[111]在薛中离这里,传播心学与“致良知”是“一统事”,人应该在传播心学中去“致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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