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绪山不仅讲自己的工夫体验,而且对他人的工夫也提出一些看法。他说:“后世儒者,只为读书能益知见,一生遂以此心寄顿在册子里。圣人千言万语,只要人自得本性,非以益人知见也。纵使字字体悟,有得于心,主于见者,见即为障。纵不住见,以见入者,即以见得,其于本体,犹隔一层。真性上岂容加一字,岂容毫发比拟?才著比拟,犹画工传神,形色种种,非不具在,终是影子,欠却本来生气。”[550]这里的“后世儒者”,大概是指那些信奉朱子学的学者。朱子提倡“读书明理”的修身方法。钱绪山在此分析了这种工夫的“三重罪”。其一,有些人读书,只是为了获得知识。读书只是获得知识而不能发生效用,这失却了古代圣人著书立说的本意。一个人空有知识有什么用,只不过作为谈话和写文章之凭借,好在人前买弄而已。孔子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孔子也是强调获得知识就要懂得运用。其二,有些人读书获得知识,也会用心去体会,从而有自己的见解。这种人到此便画地为牢,他们以自己有主见而沾沾自喜,到处去炫耀自己的主见,就是不肯向自己身心上着力,他们的主见反而成为妨碍他们实地修身的障碍。其三,有些人读书有自己主见,也愿意将这主见运用于自我身心——也就是愿意将知识转化为自己的素质。但是,人之所见,毕竟只是对真实情形的模拟,只是真实情形的影子,与“本体”还是隔了一层。以此方式去培养素质,也许能有一些收获,但效用欠佳。我们前文就探讨过,用“知行合一”方法,比用“先知后行”的方法,在修德和发用两方面都更有效率。以上三层意思,层层推进,最终表达一个中心,即用“读书明理”的方法来修身是有所欠缺的。
湛甘泉与钱绪山在修身方法上有过一番切磋。《钱德洪语录诗文辑佚》中有两条相关的资料[551],我们就以这两条资料作为话头。阳明之学提倡“致良知”,甘泉之学提倡“体认天理”。双方均认同“良知即天理”,所要考较的是工夫的不同。湛甘泉对钱绪山说:“良知不由学虑而能,天然自有之知也。今游先生之门者,皆曰良知无事学虑,任其意智而为之,其知已入不良,莫之觉矣,犹可谓之良知乎?所谓致知者,推极本然之知,功至密也。今游先生之门者,乃云只依良知,无非至道,而致之之功,全不言及,至有纵情恣肆,尚自信为良知者:立教本旨,果如是乎?”阳明所说的“良知”是不学而知,不虑而能。阳明的学生中便有人认为随意而为就是“良知之发用”。对于这种现象,钱绪山也有批评(后文将加以讨论)。因此,他面对湛甘泉的这一番话,只能“起而谢”。钱绪山说甘泉之学是“苦心”。他对湛甘泉说:“公勿助勿忘之训,可谓苦心。……道体自然,无容强索,今欲强持操执以求必得,则本体之上无容有加,加此一念,病于助矣。然欲全体放下,若见自然,久之则又疑于忘焉。今之工夫,既不助,又不忘,常见此体参前倚衡,活泼呈露,此正天然自得之机也。盖欲揭此体以示人,诚难著辞,故曰苦心。”[552]说湛甘泉的工夫“苦心”,“苦心”就是使心辛苦。钱绪山的“苦心”判语,对甘泉之学是一种委婉的批评。
湛甘泉的“体认天理”,也是在人心上着力。那么,如何去“体认天理”呢?湛甘泉提出“勿忘勿助”的方法。孟子最早提出“勿忘勿助”,他说:“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公孙丑上》)湛甘泉用“勿忘勿助”来“体认天理”,简单说来,就是人遇事时,要着重体察是不是自己的“本心”所发,要避免“助”与“忘”两种情形。如果其中有一些着意,便是“助”;如果完全撒手放开,便是“忘”。在钱绪山看来,湛甘泉的这种修身方法实在难以把握分寸,故说“苦心”。依钱绪山的意思,人遇事时,只要“良知”发用(也就是将自己的素质完全呈现出来)即可。“良知”发用即是“天理”,何必此时还要增一念去“体认天理”;“良知”发用便做到了“勿忘”、“勿助”,何必此时还要去担心“忘”与“助”。如果有不善,“良知”自然会知,知错改过来即可,这也是一种“良知”的显现。“良知”随觉随消,这就是格物致知之功。真正的“致良知”并非是“致之之功,全不言及”。
钱绪山对湛甘泉修身方法主要有三点批评意见:其一,“本心”的显现本来是无事学虑,自然而然的。湛甘泉的“勿忘勿助”如此使心辛苦,反而抑制了“本心”的发用,使其失去活泼泼的本性。其二,“本心”的显现自有条理,“本心”自身对此条理也自有“灵虚昭察”,现在又立一个念头去“体认天理”,限制着“本心”的发用,这样所体察到的“天理”也就不是真正的“天理”。其三,湛甘泉认为“良知不用于理,则知为空知,是疑以虚无空寂视良知,而又似袭取外索为天理”[553]。
对于阳明后学中其他人所主张的修身方法,钱绪山也提出了批评。阳明后学中有一个“归寂派”,聂双江便是“归寂派”的代表。聂双江代表性的观点是:“良知本无善无恶,未发寂然之体也。养此,则物自格矣。今随其感物之际,而后加格物之功,是迷其体以索用,浊其源以澄流,功夫已落第二义。”[554]从中我们大概也可以看出“归寂派”的修身方法。他们非常看重人的“本心”,寻找一个安静所在,通过静坐的方式,摒除一切私心杂念,去涵养那寂然之体,以期获得一悟,从而实现对“良知”的体认。
这种静坐的修身方式,在宋代曾得到程颐的提倡,后来朱子的老师李桐也提出要涵养“已发”之前的气象。阳明被流放到贵州龙场,处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中,也是通过静坐而突然悟道。因此,他有一段时间传播心学,也是教学者静坐。阳明先生曾说:“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555]后来他发现有些人因为静坐而养成一种好静的毛病,平时总是躲避时务,一旦遇到什么事反而方寸大乱,静坐工夫毫无用处。他说:“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556]他自己也承认以前这种教法是“误人”了,于是从此以后专提“致良知”[557]。他认为还是“致良知”的修身方法没有毛病。
阳明去世以后,阳明学生根据自己的偏好,将阳明心学向不同方向做了延伸与发展。殊不知真理向前走一步,往往就会变成谬误。在钱绪山看来,“归寂派”的修身方法就大有问题。钱绪山在不同的场合,对“归寂派”都有所批评。钱绪山也不否认静坐的修身方法也有一定的用处,尤其是对于初学者。初学者多是意欲纷扰,静坐的方式至少可以帮这些人澄定思虑。但是偏于静坐的方法,并不能真正达到修身的目的。
钱绪山指出“归寂派”修身方法的种种缺陷。其一,“归寂派”学者不知道在何处用功。钱绪山说:“夫镜,物也,故斑垢驳杂得积于上,而可以先加磨去之功。吾心良知,虚灵也,虚灵非物也,非物则斑垢驳杂停于吾心何所?则磨之之功又于何所乎!今所指吾心之斑垢驳杂者,非以气拘物蔽而言乎?既曰气拘,曰物蔽,则吾心之斑垢驳杂,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也。既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而今之致知也,则将于未涉人情事物之感之前,而先加致之之功,则夫所谓致之之功者,又将何所施耶?”[558]人人具有“良知”,“良知”自能知是知非,就像镜子一样,自然能够照物。由于人有私欲妄念,遮蔽了人的“良知”,就像镜子上有了斑垢驳杂一样。人只要将这些斑垢驳杂磨去,才可以恢复人本有的“良知”。人心本身是没有斑垢驳杂的,只有发生感应然后才有私欲妄念。要想除去人心上的斑垢驳杂,那就只能在感应上用功。“归寂派”不提倡在感应上用功,而让人去感应之前的本体上用功,让学者不知道将功夫用于何处。
其二,“归寂派”的修身方法割裂了人心的内外。人心本无体,是以人的知觉为体;人的知觉本无体,是以人的感应为体。正是通过感应,将人心与天地间万物融为一体。因此,钱绪山说:“未发寂然之体,未尝离家国天下之感,而别有一物在其中也。即家国天下之感之中,而未发寂然者在焉耳。”[559]但是,“归寂派”要求人体认感应之前的人心,让人离开感应去求孤零零的心。这是要将心外之物完全抛开,而专注于个人的内心。这样求得的人心,只怕已经失去人心的本来面目。钱绪山说:“离喜怒哀乐以求中,必非未发之中;离仁敬孝慈以求止,必非辑熙之止;离视听言动以求仁,必非天下归仁之仁。是动静有间矣,非合内合外,故不可与语入道。”[560]
其三,“归寂派”的修身方法最多只能求得虚幻的影子。以静坐的方式,摒除各种私心杂念。人心本是生生不已的,故有时候也会使人得到一些神秘的体验。古代有人就将此神秘体验称为“觉”,但是这种“觉”只是“认虚景为实得,拟知见为性真”[561]。为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分析一下杨慈湖的两次“觉”。杨慈湖二十八岁在太学循理斋静坐,有过一次大“觉”。他说:“忽觉空洞无内外,无际畔,三才、万物、万化、万事、幽明、有无,通为一体,略无缝罅。畴昔意谓万象森罗,一理贯通而已,有象与理之分,有一与万之异。及反观后所见,元来某心体如此广大,天地有象有形,有际畔,乃在某无际畔之中。”[562]杨慈湖的描述应该是他真实的体验,但是即便是真实的体验,所体认的也只是“本心”的光景,而非“本心”的本身。王龙溪称此种所悟“犹有待于境”[563]。如果杨慈湖此时对“本心”有了真切感受,那他三十二岁在富阳时就不会反复地追问陆象山“何谓本心”。陆象山以“扇讼之是非”来开启杨慈湖,杨慈湖有了“觉”,这次他是真正体认到“本心”[564]。由此可见,杨慈湖两次大“觉”,第一次依靠静坐,得到的只是“本心”的影子;第二次是在感应之机上体认,然后得到真正的“本心”。
其四,“归寂派”修身方法抑制了人心的活力。人心本是生机盎然,无一刻停息。人处在天地间,无时无刻不在感应之中。人心自能神感而顺应,充满着无穷的能量。但是,“执体以求寂,而无有乎圆神活泼之机”[565],将一个活泼泼的人心养成一个枯寂的毛病。无事时,也许还能保持内心的平静。遇事时,便慌了手脚,根本不能应对。阳明反对那种:“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呆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566]史料所记载的聂双江的一段行事,恰好可以为此作一个注脚:“及罢官南还,遇倭乱暂留吴门。人问何以御倭,则曰:‘壮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闻者窃笑。”[567]真是迂腐至极!阳明如果在世,见此情形,还不气死?程明道曾说:“才学便须知有着力处,既学便须知有得力处。”[568]“归寂派”既不知道着力处,也就没有得力处。
其五,“归寂派”修身方法与阳明心学的主旨不符。“归寂派”强调静坐的方法。阳明既没有禁止学者静坐,也没有教人以静坐入门,他只是说“致良知”,这样人动时也可以“致良知”,静时也可以“致良知”,不偏于静[569]。“归寂派”只追求“寂”与“悟”。阳明特别重视“诚意”。钱绪山说:“师云:‘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是‘止至善’也者,未尝离诚意而得也。言止则不必言寂,而寂在其中;言至善则不必言悟,而悟在其中。然皆本于诚意焉。何也?盖心无体,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也。应感起物而好恶形焉,于是乎有精察克治之功。诚意之极,则体自寂而应自顺,初学以至成德,彻始彻终无二功也。不事诚意而求寂与悟,是不入门而思见宗庙百官也;知寂与悟而不示人以诚意之功,是欲人见宗庙百官而闭之门也,皆非融释于道者也。”[570](www.xing528.com)
钱绪山对于王龙溪的修身方法也不敢苟同。钱绪山与王龙溪都是阳明的得意门生[571],都被阳明寄予了厚望。但由于二人性格差异,他们的为学进路也有不同(“入处异路”)。阳明在世时,他们就有过争论,引出了著名的“天泉证道”,阳明让他俩“相取为用”。阳明去世以后,他们都在积极传播阳明心学,但是所教授的修身方法还是不能统一。为此,钱绪山在不少地方批评了王龙溪。
王龙溪特别强调要相信自己的“良知”,认为“良知”知是知非,彻天彻地,人只要有胆量有气魄将自己的“良知”发挥出来就可以了。至于如何用工夫去“致良知”,王龙溪则讲得很少。他认为“本体”即“工夫”,认得“本体”,便一了百当。王龙溪“谈本体而讳言工夫,识得本体,便是工夫”[572]。以此方法教人,简单直截,用不着下苦功夫,而且谈起来常能炫人目,耸人耳,再加上王龙溪“和易宛转,门人日亲”[573],因此王龙溪得到了许多学者的喜爱,他的粉丝也特别的多。但是,以此方法修身,也使许多学者落下空疏的毛病。正如湛甘泉所质问的那样:“今游先生之门者,乃云只依良知,无非至道,而致之之功,全不言及,至有纵情恣肆,尚自信为良知者:立教本旨,果如是乎?”[574]钱绪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对王龙溪说:“久庵谓吾党于学,未免落空。初若未以为然,细自磨勘,始知自惧。日来论本体处,说得十分清脱,及征之行事,疏略处甚多,此便是学问落空处。譬之草木,生意在中,发在枝干上,自是可见。”[575]
不少学者对于王龙溪所言产生怀疑,认为王龙溪所说只是虚谈,并非他本人之实见。譬如耿天台就曾说王龙溪:“本未大彻,其不能光显此学无怪也。”[576]对此,钱绪山为王龙溪做过一番辩护。他说:“龙溪学日平实,每于毁誉纷冗中,益见奋惕。弟向与意见不同,虽承老师遗命,相取为益,终与入处异路,未见能浑接一体。归来屡经多故,不肖始能纯信本心,龙溪亦于事上肯自磨涤,自此正相当。能不出露头面,以道自任?(按:《黄宗羲全集》与《徐爱 钱德洪 董沄集》此处均为句号,后来许多引者仍以其旧。笔者认为,此处改为问号,语气似乎更连贯一些)而毁誉之言,亦从此入。旧习未化,时出时入,容或有之,然其大头放倒,如群情所疑,非真信此心千古不二,其谁与辨之?”[577]这段话大约有这样几层意思:其一,王龙溪讲学极富感染力,学者听了“益见奋惕”。钱绪山在另外场合还说过:“龙溪之见,伶俐直截,泥工夫于生灭者,闻其言自当省发。”[578]其二,钱绪山与王龙溪虽然“入处异路”,但后来还是能够相互取长补短,钱绪山说王龙溪的学问也是“于事上肯自磨涤”而来。同样,王龙溪也说钱绪山:“君于予言,大段已无逆于心。”由此可见,他们俩对于阳明先生“互相取益”的嘱咐,真的是没有辜负[579]。其三,王龙溪是真有所见,然后才勇于担当,去弘扬师说,而社会上对他的各种议论也就随之而起。其四,王龙溪“旧习未化”或许是有的。钱绪山在另一地方说王龙溪:“但于见上,微觉有著处,开口论说,千转万折,不出己意”[580],这大概就是“旧习未化”的缘故吧。王龙溪对此,也是予以直接的承认,他说:“著见之教,敢不自勉!”[581]如果从根本上来判定王龙溪没有实见“良知”,钱绪山认为,那是不符合事实。
钱绪山曾不客气地指出王龙溪学问的缺陷。他说:“但渠于见上觉有著处,开口论说,千转百折不出己意,便觉于人言尚有漏落耳。”[582]意思是说,王龙溪在“良知”发用上确实有自己之所见,而且这种所见也确实是他实地修身之所得。但他执着于自己之所见,开口说话,千言万语,就是说“致良知”很容易,只要在“本体”上用功即可。他所说的这些话,用来指导别人修身,实际上是有漏洞的,不一定能够管用。当时有学者指责阳明后学:“传其说者往往详于讲良知,而于致处则略,坐于虚谈名理界中。”[583]这个“传其说者”大概是指王龙溪一派。
我们从钱绪山对杨慈湖“不起意”的评价,可以看出他对王龙溪的意见。钱绪山说:“真性流行,莫非自然,稍一起意,即如太虚中忽作云翳。此不起意之教,不为不尽。但质美者,习累未深,一与指示,全体廓然;习累既深之人,不指诚意实功,而一切禁其起意,是又使人以意见相承也。久假不归,即认意见作本体,欲根窃发,复以意见盖之,终日兀兀,守此虚见,而于人情物理,常若有二,将流行活泼之真机,反养成一种不伶不俐之心也。慈湖欲人领悟太速,遂将洗心、正心、惩忿、窒欲等语,俱谓非圣人之言,是特以宗庙百官为到家之人指说,而不知在道之人尚涉程途也。”[584]在钱绪山眼中,王龙溪与杨慈湖有些类似。他们自己都有实功,也有实见。他们以自己之见,却不管学者有“习累未深”(即阳明所说的“上根人”)与“习累既深”(即阳明所说的“中根以下人”)之分,也不管人进学有“到家之人”(指已有相当的境界者)与“在道之人”(指正在问学者)之别,一概地要人从禁绝思虑做起。如此教人修身,自然免不了误人于歧途。阳明先生也说过,初学者不能禁绝思虑。刘念台说得更明确:“故学始于思,达于不思而得。”[585]
对以王龙溪的方法来修身的人,钱绪山苦口婆心强调要实地用功。他说:“先生立教皆经实践,故所言恳笃若此。自揭良知宗旨后,吾党又觉悟太易,认虚见为直得,无复向里著己之功矣。故吾党颖悟承速者,往往多无成,甚可忧也。”[586]自认为颖悟的人,其所见不是从实地用功中得来,往往都是虚见,因此钱绪山感到担忧。有资料记载:“迩者绪山、龙溪二兄自浙中临复古,大聚于青原,考德问业,将稽先师传习之绪。而精进者寡,因循者众,是忽实修而崇虚谈也。”[587]考德问业是阳明传学的一个关键步骤,钱绪山、王龙溪通过对学者的考德问业,意识到阳明后学有“忽实修而崇虚谈”的现象。从这里可以看出,王龙溪不是不知道实修的重要,只是他的修身方法容易让人忽视实修。
对于王龙溪与钱绪山之优劣,明末清初的陆世仪[588]说:“姚江弟子吾必以绪山为巨擘,其序《传习录》曰:‘吾师以致知之旨开示来学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实体得。今师亡未及三纪,而格言微旨日以沦晦,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而多言有以病之耶?’此盖为龙溪而发,救正王学末流之功甚大。绪山当日虽以天泉之会压于龙溪,然不负阳明者绪山也,终背阳明之教者龙溪也。”[589]
钱绪山对罗念庵的修身方法也有一些意见。嘉靖十八年(1539)冬天,罗念庵曾与王龙溪讨论过如何“破除私欲”的问题。嘉靖二十七年(1548)夏天,大家聚会于江西青原山,罗念庵又提出这一问题:“凡去私欲,须于发根处破除始得。私欲之起必有由来,皆缘自己原有贪好,原有计算,此处漫过,一时洁净,不过潜伏,且恐阴为之培植矣。”此时钱绪山不客气地批评道:“此件工夫零碎,但依良知运用,安事破除?”当时王龙溪在现场,站出来打了一个圆场,说:“不然,此倒巢搜贼之法也,勿谓尽无益也。”[590]罗念庵的修身方法是要人不断地自我检讨,如果发现有什么私欲,就要痛下决心,从根本上将这些私欲除去,不得有任何的苟且。在他看来,私欲逐一被根除,人心就会慢慢地变得纯粹,人本有的“良知”自然就能发用出来。钱绪山说罗念庵如此下工夫,今日破除一个私欲,明日再破除一个私欲,工夫不成片断,显得“零碎”。钱绪山在另外地方也表达过同样的意思。有人问:“胸中扰扰,必猛加澄定,方得渐清。”钱绪山说:“此是见上转。有事时,此知著在事上;事过,此知又著在虚上。动静二见,不得成片。若透得此心彻底无欲,虽终日应酬百务,本体上如何加得一毫?事了即休,一过无迹,本体上又如何减得一毫?”[591]在钱绪山看来,一个人如果真正“良知”发用,也就没有什么私欲,哪里还用得着去破除?[592]王龙溪虽然不否认罗念庵的修身方法也有一定的实际效用(“勿谓尽无益也”),但也看出其中的缺陷,过了一些时日,他私下对罗念庵说:“念庵每欲破除私欲,但又似在破除上寻一道理,拈一物放下一物,终非了手,须更勉之。”[593]意思是说,罗念庵的修身方法是要“破除私欲”,这是要“放下一物”,但心中守着“破除私欲”这个念头,这又是“拈一物”。这里便有了挂带,算不上“了手”。对于钱绪山的“但依良知运行,安事破除”,黄梨洲是持否定态度的。他说:“绪山之言,与前《冬游记》王道思所云,同一法门。”[594]王道思[595]曾说过:“念头断去不得,止是一任他过,便要如何斩除?恐更多事。此吾小歇脚法也。”[596]黄梨洲在王道思此言下一按语说:“此宗门放荡之语。后来罗近溪辈多习之,以为解缚之秘法。”[597]由此可以看出黄梨洲对于钱绪山此语的态度。
罗念庵之学,“始致力于践履,中归摄于寂静,晚彻悟于仁体”[598]。有一段时间,他特别推崇聂双江的归寂说[599],故而他对钱绪山所主张的“知体”以“感应”为体、须在已发上做功夫等观点提出异议,甚至对于阳明先生的“万物一体之仁”也有怀疑。钱绪山说:“格物之学,实良知见在功夫。”[600]他还说:“致知之功,只从见在心体上取证,心体自能无欲。”[601]钱绪山的意思是,人遇外物之前,心与外物同归于寂。此时,也无所谓“良知”本体。人遇外物之时,人便有了感应,就在感应之中,人的“良知”得以呈现,便就此“见在良知”去用功夫。而罗念庵则认为,“良知两字,乃阳明先生一生经验而后得之。……当时,迁就初学,令易入,不免指见在发用以为左券。”[602]也就是说,“见在良知”未必是真的“良知”,也可能是认欲作理。“故非经枯槁寂寞之后,一切退听,天理炯然,未易及此。”[603]钱绪山与罗念庵的学术分歧,主要是在罗念庵之学发展的第二阶段,我们在讨论钱绪山对聂双江的批评中已有涉及,在此就没有必要再重复了。
总之,尽管钱绪山对一些同门,有过一些学术批评。钱绪山的这些批评都是为了传播阳明心学,都是为了辨明学术。作为钱绪山来说,他是不带一点私意的。正如他在写给罗洪先儿子的诗中所说的那样:“我昔游怀玉,而翁方闭关。数年论睽合,岂泥形迹间。今日下翁榻,相对无怍颜。”[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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