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钱绪山的“良知”本体,接下来我们谈他的“致良知”工夫。在钱绪山看来,首先要立志专一。王阳明也特别重视立志。他说:“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516]钱绪山承继了王阳明的这一说法,他说:“若真从要明心性,还复真元,以植立天地,只此一念,便与尧、舜、三王、孔、颜相接。从此无间,就时时在尧、舜、三王、孔、颜路上,便是参天两地、瞬息千古矣。若尚有别念憧憧在内,便是立志未一,纵在此讲说,不过长得知见,于心性何益?”[517]以钱绪山的意思,人要立志,就要立志做尧、舜、三王、孔、颜那样的圣贤。程伊川曾说过,人要立志就立志做圣贤,其他的都算不上立志[518]。一个人真要立志做圣贤,真要立志真切,那他自然会“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在诠释着他的志向。因此,提到“立志”,也可以说将“致良知”学说都讲尽了。
西方教育家茨达其尔[519]曾说:“如果人做出了决定,那么他不仅在做出这个决定(一种不断地为遵守某种约束而实行的决定)的瞬间决定自己,并渐渐地会使违背这种约束的倾向削弱下来,使遵守约束变得容易起来,甚至使它变成一种需要,不再如此频繁地被驱使去遵守它……因此自决成了人自我塑造的手段。”[520]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理解,阳明心学为什么那么强调“立志”的原因。陆象山在白鹿洞书院阐释“义利之辨”时,其实也谈到这个问题。他说:“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521]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要做到立志专一,就必须“屏息诸缘”。钱绪山说:“学者志道,果肯屏息诸缘,此心全体已是炯然。吾人自性自明,本来具足,只因诸缘积习流注,覆盖本来真面目,不得发见流行。当下屏息诸缘,此便是回天续命的手段,更有何法可得?”[522]所谓“诸缘”,也就是各种攀附而起的念头,也就是与“良知”相牴牾的念头。正是“诸缘”遮盖了人本有的“良知”。“屏息诸缘”就是摒弃一切私心杂念,也就是“将胜心习气知见等项一齐除却”[523]。如此这般,“良知”便能自然发见流行。由此可见,“屏息诸缘”也就是“致良知”。
钱绪山如此强调立志专一和屏息诸缘,好像将“致良知”说成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其实他所主张的“致良知”是要下一番苦功夫的。这番功夫是要下在“心”上。钱绪山说:“今人在天地万物中,自统体而言,谓之天下国家;自耳、目、口、鼻、四肢而言,谓之身;自身之主宰而言,谓之心。由天下国家约入身来,身岂不是天下国家的本?由耳、目、口、鼻、四肢约入心来,心岂不是身的本?如树之根,要枝干条叶畅茂条达,须从一根上培壅。一心之微,天则自然,帝之所以为帝,王之所以为王,儒之所以为儒,聪明圣智,皆由此出。当下信得及,只在此下手,天下国家,更无有欠缺。”[524]
在“心”上下功夫的目的,是使“此心精凝纯固”。钱绪山说:“使此心精凝纯固,常如对越神明之时,则真机活泼,上下昭格。”[525]要使自己的心“精凝纯固”,就必须要保持一颗戒惧之心。钱绪山说:“自古圣贤,未有不由忧勤惕励而能成其德业。”[526]王阳明弟子张浮峰“以戒惧为入门”[527]。这种戒惧之心,是一种敬畏之心。孔子强调“敬事而信”[528],阳明弟子邹东廓之学即“得力于敬”[529]。戒惧之心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担心害怕。担心害怕只是“在福祸利害上著脚,终涉疏浅”[530]。戒惧之心是要保持一种高度的敏感,使自己的“本心”常惺惺然。一个人处在敏感之中,他的素质自然而然就会潜滋暗长。因此,钱绪山直截称“戒惧即是良知”。他说:“戒惧即是良知,觉得多此戒惧,只是工夫生。久则本体工夫自能相忘,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亦只一熟耳。”[531]人保有戒惧之心,当下保有敏感,开始可能感觉很累,而且有拘迫之感,这是因为工夫生疏的原因。熟练以后,自然能够“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而且还是“真机活泼,上下昭格”。二程也说:“学要信与熟。”[532]彭季山一味的“贵主宰而恶自然”[533],便失之于偏。其实古代圣贤戒惧之中有自然,自然之中未尝没有戒惧。
保有戒惧之心,并不是直接在心上用功。钱绪山说:“盖心无体,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也。应感起物而好恶形焉,于是乎有精察克治之功。”[534]他还说:“心无体,以知为体,无知即无心也。知无体,以感应之是非为体,无是非感应即无知也。”[535]在感应好恶上用功,也就是在那“一念微处”用功。钱绪山说:“知得良知是一个头脑,虽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处;虽独居冥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处。”[536]总之,不管人是在有事时也好,还是在独居时也好,都是要在“一念微处”用功。
有事时,需要在事上磨练。钱绪山说:“必去举业、去簿书、去家务,而后可以讲学,须是出家为释子道流。然释子道流亦未尝无事,天下安得无事之人而与之讲学乎?必无事之人而后可与论学,然则所学者竟何事耶?舜自耕稼陶渔以至于帝,无非取善之地。耕稼陶渔,不妨其作圣。”[537]王阳明也强调在事上磨炼,他说:“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538](www.xing528.com)
无事时,也需要收摄精神。钱绪山说:“静中收摄精神,勿使游放,即心体湛一,高明广大,可驯致矣。作圣之功,其在此乎!”[539]总之,“致良知”本来就是一个“动静皆定之学”。钱绪山说:“但见得良知,头脑明白,更求静处精炼,使全体著察,一滓不留;又在事上精炼,使全体著察,一念不欺。此正见吾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时动时静,不见其端,为阴为阳,莫知其始:斯之谓动静皆定之学。”[540]
动时要“精炼”,静时要“精炼”,说到底就是要让“良知”时时呈现。钱绪山说:“圣门之学以不逾矩为准。矩也者,天然自有之中,即所谓良知,即所谓至善。……故行有不得,反求诸矩。矩若加损一厘,便不免龃龉。切磋琢磨,步步有下手处。”[541]“矩”就是“天理”,就是“良知”。人生在世,碰到什么问题,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依靠“良知”来做主,都要寻求“天理”。这里强调的“切磋琢磨”,实际上是在“好恶”上用功夫。钱绪山说:“致知之功在好恶上,故曰‘致知在格物’。离却好恶,更无致知之功矣。”[542]他还说:“除却好恶,更有甚心体?……平旦之气,好恶与人相近,此便是良心未泯。然其端甚微,故谓之几希。”[543]人要全体著察自己的好恶:是真心之所好,那就只管行将去;是真心之所恶,那就尽力去避免。这就是“致”自己的“良知”。阳明学派特别强调“诚意”工夫。“诚意”也只是“诚”自己的那点“意”,自己是不是尽心尽力,自己自然知道。所谓“止于至善”,也就是达到自己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准。
钱绪山提倡“良知见在功夫”,也是表达这一层意思。他说:“格物之学,实良知见在功夫。先儒谓过去未来,徒放心耳。见在功夫,时行时止,时默时语,念念精明,毫厘不放,此即行著习察实地格物之功也。于此体当切实,著衣吃饭,即是尽心至命之功。”[544]所谓“见在”,与过去、未来相对而言,就是指当下。邹守益说:“过去未来之思,皆是失却见在工夫,不免借此以系其心。”[545]而“良知见在功夫”,正是要人抓住当下,让自己现有的素质完全地自由地呈现出来,要时时保持一种警惕(或者说一种敏感),尽可能地做到“念念精明,毫厘不放”。钱绪山说:“故学者初入手时,良知不能无间,善恶念头杂发难制,或防之于未发之前,或制之于临发之际,或悔改于既发之后,皆实功也。由此而入微,虽圣人之知几,亦只此功夫耳。”[546]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钱绪山的“致良知”不是任意而为,而是要真实地下一番功夫。
钱绪山解释“操”字的一段话,更值得我们去分析。孟子谈人心,说:“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向。”(《孟子·告子上》)钱绪山解释说:“夫所谓操者,操练操习之操,非把持执定之谓也。心之真体,元来变动活泼,岂容执定?人能操习此心,或顺或逆,或横或纵,随其所为,时时还他活泼之体,不为世故物欲所滞碍,此便是操心之法。”[547]钱绪山提出的“操心之法”,揭示了阳明心学的精神血脉!“操”是操习操练的意思。“操心”就是操习自我“本心”,也就是让“良知”时时呈现。钱绪山所谓的“操心之法”,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让人的素质完全的呈现,在素质呈现中来涵养素质。钱绪山说:“但愿简易直截,于人伦日用间无事拣择,便入神圣,师门之嘱也。”[548]“无事拣择”就是没有任何挂带。在素质呈现中来涵养素质,也就是在人伦日用中不搀入私念,这是多么的简易直截。
钱绪山也讲格物,他说:“物者非外也,良知一念之微,从无声无臭中著见出来,格物者,顺其帝则之常,不使一毫私意间隔于其中也。若无私意,不待格而自无不格;若有私意,格其不正以归于正。”[549]我们将绪山之言与阳明之言作一对照,可以看出,钱绪山与阳明先生的说法几乎没有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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