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以上文字的分析,我们大约可以知晓钱绪山进学之历程,他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阳明心学的核心。钱绪山的心学言论也可以为此作一个证明。钱绪山著作的原貌虽然不能复见于世,今人辑佚的钱绪山语录诗文也不过是只言片语,但是按阳明先生的说法,“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473],我们可以据此管窥钱绪山的思想。钱绪山说:“学问须从头脑上究极,如举网得纲,挈之自易。良知者,事物之纲也,良知得而天下之理得矣。”[474]他还说:“须是认得良知面目。”[475]因此,我们应该首先来考察,钱绪山是如何议论“良知”的。
钱绪山说:“良知是天命之性,性体流行,通彻无间,机不容已。窍于目为明,窍于耳为聪,窍于四肢为礼,窍于心思为变化。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不学不虑而天则自显,彻内彻外而内外无间。本来至善,故无善可有;本来无恶,故无恶可除。此造化之真机,圣德之正位也。于此一得,达之家国天下而无不同,质之前圣后圣而无不合。范围天地,终始万物,一致知而天下之能事毕矣。”[476]仔细咀嚼钱绪山的这一番话,几乎可以肯定,他在此已经较为全面地讨论了“良知”。钱绪山所见之“良知”大约有如下内容:
其一,“良知”乃“天命之性”。“良知”为人天生具有,它来源于“天”,是大化流行的产物,是天地创造力的代表。对于“良知”的这种本源性,钱绪山强调说:“充塞天地间只有此知。天只此知之虚明,地只此知之凝聚,鬼神只此知之妙用,四时日月只此知之流行,人与万物只此知之合散,而人只此知之精粹也。”[477]鼓荡于天地间的创造力创造了万物,人是万物中最杰出的代表。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有“良知”。故“良知”又可指称天地间的创造力。有时钱绪山称此创造力为“灵窍”,他说:“天地间只此灵窍。在造化统体而言,谓之鬼神;在人身而言,谓之良知。”[478]站在“良知”即创造力的立场上,我们就可以很好地理解钱绪山所说过的这样的一番话:“吾心灵明为天地主宰,天地无吾心,则地不见其博厚矣,天不见其高明矣,古今不见其悠久矣,而天地亦几乎息矣。”[479]阳明先生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有学者用认识论的立场来解释这一类的话,那是错会了古人说话的主旨。“吾心灵明”指的是天地间的创造力。无此创造力,天地之间只能是死一般沉寂。
其二,“良知”为“不学不虑”。“不学不虑”意指没有任何念头掺入其中。钱绪山说:“真性流行,莫非自然,稍一起意,即如太虚中忽作云翳。”[480]对于“良知”本身,人是不能“著于意见”的。钱绪山说:“良知本体著于意见,犹规矩上著以方圆,方圆不可得而规矩先裂矣。”[481]不“著于意见”,也就是人心不能有所“住”。钱绪山说:“人心感应,无时不有,而无一时之住,其有住则即为虚灵之障矣。故忿惕、好乐、恐惧、忧患,一著于有,心即不得其正矣。”[482]人心要是有所“住”,便失却了“良知”的本体,因为“至变而无方,至神而无迹者,良知之体也”[483]。
“良知本体”不能“著于意见”,但又是真实的存在。钱绪山说:“惟是灵窍,至微不可见,至著不可掩。”[484]“良知”本身“至微不可见”,但发而为人的行为,“良知”从人的行为中呈露出来,这就需要人“自心自证”。钱绪山说:“此知不由言诠可入,不由思索可得,须是诸君自心自证。”[485]所谓的“自心自证”,就是自我觉悟。真正的觉悟要避免两种倾向。钱绪山说:“灵通妙觉,不离于人伦事物之中,在人实体而得之耳,是之为心悟。世之学者,谓斯道神奇秘密,藏机隐窍,使人渺茫恍惚,无入头处,固非真性之悟。若一闻良知,遂影响承受,不思极深研几,以究透真体,是又得为心悟乎?”[486]钱绪山反对这两种倾向,一是将“良知”说得神秘不测,让人摸不着头脑;一是将“良知”说得过于容易,以人的意见为“良知”。坠入这两种倾向,都不能真的得到“良知”。值得注意的是,不是人觉悟时有一个觉悟的对象是“良知”,而是觉悟本身即“良知”。钱绪山说:“本体有何可见,觉处即是本体。”[487]因此,人觉悟时,意见不能掺入其中。钱绪山说:“吾之于学,常见其未尽处,不见有本体焉。……宁有未见,不可有所见。见于仁则住于仁,见于智则住于智,见于中正则住亦以中正。甚者,乃以虚见借藉成用,而不知其非有。故吾不敢有所见,见吾过而已。见吾过以求复其知而已。”[488]从这里可以看出,哪怕所见是像“仁”、“智”、“中正”等这些好的观念,也都不能抓住不放,因为抓住不放即成私念,都会有碍于人“良知”之发用。钱绪山说得好,他说:“必求此心,真信真悟,才著分解,即已浅矣。”[489]
对于“良知”的“不学不虑”,钱绪山还擅于利用儒家原典来加以阐发。在讲到《周易》“悔吝者,忧虑之象也”(《周易·系辞上》)时,钱绪山借题发挥说:“学者功夫,不得伶俐直截,只为一虑字作祟耳。”他的学生问道:“良知是非从违,何尝不明?但不能一时决断,故自虑度,此或无害于理否?”钱绪山明确地答复道:“只此一虑,便是致吝之端。良知明时,本是吉之先见,一虑便自吉而向凶矣,诚可惧也!”[490]这位学生之所以“不能一时决断,故自虑度”,是因为他看待“良知”还是有些粗,并没有实地见到“良知”。
当时有学者依据“不学不虑”,来认定阳明心学为禅家伎俩。钱绪山说:“变动周流,虚以适变,无思无为,寂以通感,大易之训也。自圣学衰而微言绝,学者执于典要,泥于思为,变动感通之旨遂亡。彼佛氏者乘其衰而入,即吾儒之精髓,用之以主持世教。为吾儒者,仅仅自守,徒欲以虚声拒之,不足以服其心。言及虚寂,反从而避忌之,不知此原是吾儒家常茶饭,沦落失传以至此耳。”[491]钱绪山这是在奋起护教,他是要到儒家原典《周易》里去“滴血认亲”[492]。早在《周易》就提到“无思无为”,但后来儒者却将自家的传家宝归诸佛家。阳明先生强调“良知”的无思无虑,恰恰是接续了《周易》的血脉。
第三,“良知”发用“天则自显”。“良知”“不学不虑”,但又有明觉精察。钱绪山说:“是知也,虽万感纷纭而是非不昧,虽众欲交错而清明在躬。”[493]这种明觉精察是本体的觉解,而不是一般的意见与见解。钱绪山说:“吾辈汨没于声利之场,沉溺于世味之好,皆缘不觉,故做主不起,所以不能超出尘寰也。然不可认一般半点为觉,亦不可以意与见解为觉,必心体停当去处,不犯纤毫手段,乃为真觉耳。”[494]所谓“心体停当去处,不犯纤毫手段”,仍然是指没有意识掺入其中,一切随自我“本心”而发,这才是“真觉”。有了“真觉”,然后人才能挺立做主。(www.xing528.com)
但是“真觉”并非神秘莫测,它就在日常生活之中。钱绪山说:“灵通妙觉,不离于人伦事物之中,在人实体而得之耳,是之为心悟。世之学者,谓斯道神奇秘密,藏机隐窍,使人渺茫恍惚,无入头处,固非真性之悟。若一闻良知,遂影响承受,不思极深研几,以究透真体,是又得为心悟乎?”[495]对于“真觉”,既不能因为它“不学不虑”而否定其存在,也不能因为它是自然呈现而觉得容易获取,关键在于实体而承受,要有真切的感知。
人所明觉精察的是“天则”,是“天理”。钱绪山对湛甘泉说:“然曰灵虚昭察,则所谓昭察者,即文理条析之谓也。灵虚昭察之中,而条理不著,固非所以为良知;而灵虚昭察之中复求所谓条理,则亦非所谓天理。”[496]“天理”就在人的明觉精察之中,并不进入人的意识,人如果有意识去求“天理”,便不是真的“天理”,故钱绪山说“天则自显”。钱绪山还说:“思虑是人心生机,无息可停。但此心主宰常定,思虑所发,自有条理。”[497]
人觉知“天理”时自然便会得到一种快乐。钱绪山说:“乐者心之体也,学者所以复其体也,不学则私胜欲流而戚戚然忧也。”他还说:“君子之学以全其乐也,其不容不学以远忧也。”[498]这里所说的“乐”是一种本体的快乐,也就是儒者所津津乐道的孔[499]、颜[500]之“乐”,而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喜怒哀乐之“乐”。人本来就有喜怒哀乐各种情绪,当喜时则喜,当怒时则怒,当哀时则哀,当乐时则乐,一切顺其自然,人便得到一种由衷的快乐。人唯有如此才会心安,其中有一个不容已者,心安便是快乐。其实钱绪山这种观点,是有来源的。程伊川曾说:“为人处世间,得见事无可疑处,多少快活。”[501]阳明先生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有人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阳明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虽哭,此心安处是乐也,本体未尝有动。”[502]万表[503]认为钱绪山“言乐若有未尽”[504],是误解了钱绪山。阳明后学中最看重“乐”的应数王心斋,他简直将“乐”作为“致良知”的法门。他说:“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505]
第四,“良知”是“本来至善”。对于心体,钱绪山认为,可以有多种说法。他说:“人之心体一也,指名曰‘善’可,曰‘至善’可也,曰‘至善无恶’亦可也,曰‘无善无恶’亦可也。”[506]说心体“至善”、“善”,这些都是好理解的。说“无善无恶”,一般人不能没有疑惑,几百年来对此也是聚讼不定。王阳明在天泉论道时,也说过“无善无恶心之体”。这需要费些口舌来加以解释。之所以有这么多说法,只是看心体的角度有所不同而已。钱绪山解释说:“至善之体,恶固非其所有,善亦不得而有也。至善之体,虚灵也,犹目之明、耳之聪也。虚灵之体不可先有乎善,犹明之不可先有乎色,聪之不可先有乎声也。目无一色,故能尽万物之色;耳无一声,故能尽万物之声;心无一善,故能尽天下万事之善。”[507]以我们的理解,钱绪山的意思是说人的“本心”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就是“虚灵”。前文我们也说过,“本心”即素质,是人在先天基础上形成的善的倾向和能力。“虚灵”于心体,就像明之于目、聪之于耳一样。从心体具有这种能力的角度上来看,我们说心体是“至善”的。但是,心体本身是“虚”的,并不包含有“善”与“恶”的内容。正如钱绪山所说:“心无体,以知为体,无知即无心也。知无体,以感应之是非为体,无是非感应即无知也。”[508]也如我们前文所说的,素质本身是看不见、摸不着、闻不到的,也不进入人的意识之中。只有发生了感应,然后人才有意识,然后人心才有善恶之念。因此,说心体“无善无恶”,是从心体的内容上来说的,也就是说心体本身并无善念恶念。心体正是由于“虚”,然后才会“灵”;正是由于“无善无恶”,然后才会是“至善”。
说完心体以后,钱绪山又说“良知”。他说:“心之本体,纯粹无杂,至善也。良知者,至善之著察也。良知即至善也。”[509]既然“良知”是“天则自显”,那自然是至善。但钱绪山又说:“本来至善,故无善可有;本来无恶,故无恶可除。”[510]这是说,“良知”发用天机自然,并不进入人的意识,故而也就没有什么善念,也没有什么恶念。人如果心里有着善念恶念,一心想着于善要固守,于恶要除去,那么反而抑制了“良知”之发用。
第五,“良知”是“彻内彻外而内外无间”。在钱绪山看来,“知无体,以人情事物之感应为体,无人情事物之感应则无知也。”[511]“良知”本非一物,它在人情事物感应中呈现。正是通过感应,人与事物融为一体。因此,钱绪山特别强调“物者非外也”[512],阳明也强调“心外无物”。钱绪山为说明“心无内外”,还有一个形象的说明。有一次钱绪山来到山寺,寺僧问他:“何谓心无内外?”当时刚好有一僧敲钟,钱绪山说:“今闻钟声,我不往彼,钟不来此,而声闻无间,心无内外可知矣。”[513]
既然“物者非外”,那么“格物”也就不必向外求索,只需“良知”发用即“格物”。钱绪山说:“物者非外也,良知一念之微,从无声无臭中著见出来。格物者,顺其帝则之常,不使一毫私意间隔于其中也。”[514]“良知”发用出来,便“彻内彻外而内外无间”。如果有私意间隔,那就会出现两种状况:“或假借圣人之似,而逐外者遗内;或穷索圣人之微,而养内者遗外。”[515]要避免这两种状况,还是一任“良知”发用。“良知”发用达到极致,便可以“范围天地,终始万物”。也就是说,天地万物尽在人的掌控之中。因此,钱绪山说:“一致知而天下之能事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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