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章的第一节,我们已经从形迹上描述了钱绪山追随王阳明的过程。其实他内心对于阳明心学的认知,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这具体表现在钱绪山为学数变之上。罗念庵说钱绪山为学之变化:“其始也,有见于为善去恶者,以为致良知也。已而曰:‘良知者,无善无恶者也,吾安得执以为有而为之而又去之?’已又曰:‘吾恶夫言之者之淆也,无善无恶者见也,非良知也。吾惟即吾所知以为善者而行之,以为恶者而去之,此吾可能为之者也。其不出于此者,非吾所得为也。’又曰:‘向吾之言犹二也,非一也。夫子尝有言矣,曰至善者心之本体,动而后有不善也。吾不能必其无不善,吾无动焉而已。彼所谓意者动也,非是之谓动也。吾所谓动,动于动焉者也。吾惟无动,则在吾者常一矣。’”[456]罗念庵摘录了钱绪山不同时期的代表性言辞,将其作为划分绪山进学过程四个阶段的依据。
第一阶段,钱绪山的工夫是“有见于为善去恶者,以为致良知”。一个正常的人,一般都会选择只做好事,不做坏事,这就是“为善去恶”。如此“为善去恶”,是可以“致良知”的,正如古人所说的“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荀子·劝学》)。但是,为善去恶“致良知”,何者为善,何者为恶,需要求诸他人之意见。古来圣贤之意见,也只能是一些大的原则,不可能穷尽后人所遇之任何情境。他人之意见,毕竟与我所处之情境隔了一层。再说,在言行上去为善去恶,只是在枝叶上做工夫,就是致得“良知”,也是颇费周章。钱绪山曾写信给赵大洲说:“洪赋质鲁钝,向来习陋未除,误认意见为本体。意见习累,相为起灭,虽百倍惩克,而于此体终隔程途,无有洒然了彻之期。担阁岁月,浑不自知。”[457]这大概就是在描述自己第一阶段时的情况。后来钱绪山说得更加分明:“去恶必穷其根,为善不居其有,格物之则也。然非究极本体,止于至善之学也。善恶之机,纵其生灭相寻于无穷,是藏其根而恶其萌蘖之生,浊其源而辨其末流之清也。是以知善知恶为知之极,而不知良知之体本无善恶也;有为有去之为功,而不知究极本体,施功于无为,乃真功也。正念无念,正念之念,本体常寂,才涉私邪,憧憧纷扰矣。”[458]他还说自己“平时学问大未得力”[459],大约也是指此。可以说,此时的钱绪山并未认清“良知”之本来面目,所具有者只是“闻见之知”[460]而已。
第二阶段,钱绪山认识到“良知者,无善无恶者也”。“良知”呈露自然而然,不进入人的意识,当然人也就没有善念也没有恶念。只有对“良知”有过真切体认的人,才能言及于此。钱绪山有此体认,是“得诸生死真境中”。嘉靖二十年(1541),钱绪山因郭勋一案被投进监狱。王龙溪在《行状》中描绘道:“是冬,严冰坼地,积雪盈圜,君身婴三木,自分必死,独念亲倚庐,无缘面诀,魂飞荧荧,遍照圜宇,乃自叹曰:‘吾在柙中,四肢且不能保,思亲数千里外,不亦幻乎?’洒然一空,鼾声彻旦,日与斛山杨侍郎、白楼赵都督读书谈道。”[461]“洒然一空”是说他突破了自己的惯常思维,也就是超越了一般的善恶观念。钱绪山以前为善去恶“致良知”,虽然是在枝叶上用功,但也为他这次的体悟积累了一定的基础,遇到这次身陷绝境之逼迫,他的生命境界得到了提升。这种情景与王阳明龙场悟道极其相似。人的潜能多是在特殊情境中才能被激发。汉代名将李广“没在石棱中”的一射,也能为此提供一个证明。
后来钱绪山写信给王龙溪,谈到自己的这次突破:“上天为我设此法象,本来真性,不容丝毫挂带,乃知平时学问大未得力。古人自动忍而获增益,不知增益者何物,减削则已尽矣。”[462]“不容丝毫挂带”是指不挂带善恶之念。“减削”是将平时多余的善恶之念都减削掉。这里没有明说“增益者何物”,其实所增益者即内在的善的倾向和善的能力。人的倾向和能力呈现为行为时所表现出来的明觉精察,就是“良知”的呈现。对于钱绪山的这一次转变,王龙溪也曾吐露出自己的由衷喜悦:“绪山兄已回,见在感应,尽见确实,亦切切以从前意见为戒。乃知忧患困穷,有益于人也。”[463]
钱绪山在写给赵大洲的信中也谈到这次认识上的转变。他说:“上天为我悯念,设此危机,示我生死真境,始于此体豁然若有脱悟,乃知真性本来自足,不涉安排。征之于事,始觉无处可罢,始觉有才可竭。昭昭哲训,不我诬也。”[464]这里的“不涉安排”,也就是不用着意去安排为善去恶。这里的“无处可罢”、“有才可竭”,是引用颜回称赞孔子的典故[465],意在表明识得“良知”本体以后,达到了一种境界。(www.xing528.com)
第三阶段,钱绪山是“即吾所知以为善者而行之,以为恶者而去之”。钱绪山自从对“良知”有了真切体认以后,便在实践中去致此“良知”。他写信与人说:“归来屡经多故,不肖始能纯信本心。”[466]此时他认识到“无善无恶者见也,非良知也”。也就是说,“无善无恶”只是“良知”的表现形态,而非“良知”本身。王阳明在评论杨慈湖时曾说:“杨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467]杨慈湖极力提倡“不起意”。慈湖之“不起意”,也就是不起善恶之念,这与“大道之行,无声无臭”若合符契。但“不起意”本身也是一个念头,也是一个“意”,也会妨碍人“良知”的呈现。杨慈湖过分地强调“不起意”,故王阳明说他“着在无声无臭上”了。此时的钱绪山也意识到自己以前所认可的“良知者,无善无恶者也”,是“言之者之淆也”,于是他“即吾所知以为善者而行之,以为恶者而去之”。也就是说,此时的他是要让自我的“良知”完全地呈现出来,在“良知”呈现中去涵养自己的“良知”。值得注意的是,此时钱绪山的“即吾所知以为善者而行之,以为恶者而去之”,与他第一阶段的“为善去恶”是绝然不同的。有学者认为钱绪山又回到了第一阶段,那是错会了钱绪山的意思。第一阶段钱绪山“为善去恶”,是听别人的意见去“为善去恶”;此时钱绪山的“行善去恶”,是听从自我“良知”的召唤。
第四阶段,钱绪山是“吾不能必其无不善,吾无动焉而已”。对于前期的“即吾所知以为善者而行之,以为恶者而去之”,钱绪山认识到“犹二也,非一也”。也就是说,钱绪山要听从自我“良知”的安排,去“行善去恶”,但毕竟多了这一念。这是“犹二”,而“非一”。对钱绪山所说的“无动”,黄梨洲将其解释成“不起意”[468]。这是错误地理解了钱绪山的“无动”。钱绪山自己说得很清楚:“彼所谓意者动也,非是之谓动也。”意思是说,他这里所说的“动”,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意者动也”,这就否定了“无动”就是“不起意”[469]。钱绪山所说的“动”,是“动于动焉者”。世间事物总是在千变万化之中,人面对外物的变化,也应该不断地改变自己应对的策略。但是如果着意在这种改变之上的话,那就是“动于动焉者”,这反而是被外物所牵引而失去了自我。钱绪山所谓的“无动”,也就是程明道所说的“动亦定,静亦定”,就是对于外在事物千变万化,人始终保持内心的平定,以我之本体去应对外来之变化,随感而应,莫不曲当。这与阳明的“致良知”精神遥相呼应。当然,钱绪山的践修仍然没有达到王阳明那样的层次。王阳明说:“今我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470]将阳明先生之言,与钱绪山此时所说的话做一对比,二人之高下立然可判。钱绪山自己对此也有清醒的认识,他说:“吾师开悟后学,汲汲求人,终未有与之敌体承领者。临别之时,稍承剖悉,但得老师一期望而已,未尝满其心而去也。”[471]所谓“敌体承领者”,就是水平相当的接班人。王阳明与钱绪山临别所言,就是“天泉证道”和“严滩问答”时说的话。当时钱绪山对老师的那些话,都没有理解,他只是将其作为老师对自己的期望。
以上是钱绪山进学的四个阶段,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心学修养不断精进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超越并包容的过程。也就是说,他最后阶段的“吾不能必其无不善,吾无动焉而已”,是对第一阶段的“为善去恶”、第二阶段的“无善无恶”、第三阶段的“即吾所知以为善者而行之,以为恶者而去之”的超越并包容。天地间进化的规律即是如此,人的生命成长也是这样,钱绪山进学过程自然也不例外。伽达默尔说:“人类教化的一般本质就是使自身成为一个普遍的精神存在。”[472]钱绪山所做出的努力,大概也是要去“使自身成为一个普遍的精神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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