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学界研究阳明心学,大约有两个路径:或着眼于文献,探究王阳明的生平事迹,考证王阳明佚文的真伪;或致力于思辨,研味阳明心学的内涵,构建阳明心学的体系。着眼于文献研究者是要还原一些基本史实,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基础。致力于哲理研究者是要探索阳明心学的理路,或引进西学概念,或借用国学术语,可以加深我们对阳明心学的理解。但是,我们还可以有第三种方法,即以实践的方法来领会阳明心学。
阳明心学本来就不是用来说说的,而是用来实践的。我们也只有在实践中,才有可能真正读懂阳明心学[92]。当时有人问阳明先生:看书不明白,怎么办?阳明先生告诉他:你如果只在文义上去探求,当然看不明白。看古人书,应该去实践,实践不通的,就去在自己心上体会。体会明白了,书也就看懂了,因为古代的经书无非记录着圣贤的心体[93]。阳明先生还给我们做了一个用实践读书的示范。众所周知,王阳明从小就立志要成为圣人。当时人认为,要成为圣人,就要采用朱子的格物致知的方法。阳明先生便依着朱子的格物致知的方法,去格亭前的竹子,结果大病了一场,从而对朱子学说产生了怀疑[94]。阳明先生就是这样用实践的方法来解读朱子之学。那么,我们也应该用实践的方法来解读阳明心学。
1.探索“知行合一”的起点
对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目前学界大约有四种解释:第一种说法,认为“知行合一”就是说到做到;第二种说法,认为“知行合一”就是知道了就去做;第三种说法,认为“知行合一”就是理论联系实际;第四种说法,认为“知行合一”就是“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知行”交替并进[95]。仔细推敲下来,这四种解释似乎都不妥帖。
第一种说法将“知行合一”解释成说到做到。一般人以为,说到做到是做人的一项优点。我们的父母教育孩子,常常就是这样说的。但是请注意孔子、孟子说过的话。孔子说:说到做到,行动一定有一个结果,这样的人是“小人”[96]。孟子说:真正有品德的人,说话不一定要说到做到,行动不一定要有一个结果,关键要看是否符合道义[97]。孔、孟的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要“慎言”[98],自己做不到的事,不要随便承诺。二是知道有错误,马上就要改过来,不要死扛着。总之,孔、孟是不看好说到做到的。既然阳明心学自以为是承接孔、孟而来,那么王阳明反复强调的“知行合一”,怎么可能与孔、孟的话不一致呢?
第二种说法将“知行合一”解释成知道了就去做。这是先知道一个道理(“知”),然后按照这个道理去做事(“行”)。第三种说法将“知行合一”解释成理论联系实际。这是先掌握一个理论(“知”),然后将此理论去联系工作实际(“行”)。这两种说法实际上都是主张“先知后行”。众所周知,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正是针对朱子的“先知后行”而发。如果王阳明着力宣扬的“知行合一”,其实质内容就是朱子的“先知后行”,那么王阳明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第四种说法将“知行合一”解释为“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知行”交替并进。这种说法,从理论上说似乎没有破绽,但要照此去实践,却有不小的困难。“知”中有“行”、“行”中有“知”,是边“知”边“行”呢,还是一会儿“知”一会儿“行”呢?我们若是照此去实践,虽然也能做成一些事情,但效果却不是最佳的。此种状况,恰恰是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所要力求避免的。后文我们将要讨论这一点。
以上四种说法,虽然表述各有不同,但都承诺了这样的一个前提:“知”是一件事,“行”是一件事,“知”和“行”是两件事。而王阳明本人则明白地告诉我们,“知”与“行”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他说:“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99]他又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100]他还说:“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101]他还说:“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102]像这样的话,在《王阳明全集》中几乎俯拾即是。揣摩王阳明的这些话,我们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王阳明说“知行合一”时,“知”与“行”是一件事,不是两件事。
有些人也许会说,王阳明有时候也将“知”与“行”分开来说。例如,他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103]有学者便据此认定:“至少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这个命题来说,知与行不能是完全同一的。”[104]这意思是说,如果“知”与“行”是一回事,那就不应该分开来说“知”说“行”。其实持这种观点的人,没有体察到阳明先生分说“知”“行”的一片苦心。
王阳明说:“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105]读者一定要注意这里的两个词,即“不得已”和“补偏救弊”!“知”与“行”是一件事,本可“一言而足”。但现实中的人将此两者分开,或冥行妄作,或悬空思索,均失之于“偏”,从而产生“弊”。有鉴于此,古人才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古人这样做是“不得已”,是为了“补偏救弊”。
王阳明还说:“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106]“知行本体”是指“知行”的本来面目。在王阳明看来,“知行”本来就是“一”,说“合一并进”,也只是退一步说话,是为“吃紧救弊而发”。
那么,王阳明为什么要这样退一步说话呢?这是因为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知”是“本体之知”,而人们一般所理解的“知”是“心里知道”的“知”,两者并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关于“本体之知”,后文将要重点说明,此处姑且不论。“心里知道”的“知”属于人的心理行为,是人们所能意识到的,易于被人所感受,也易于为人所掌控。因此,一般人习惯于这种意识之“知”,而对王阳明所强调的“本体之知”则“行不著,习不察”。连王阳明的学生徐爱也这样说:“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107]明末的刘念台似乎也不相信“知”与“行”可以同时发生。他说:“知行自有次第,但知先而行即从之,无间可截,故云一。”[108]
从“本体”上来讲“知行”,不易被人们所理解。为了“补偏救弊”,王阳明不得不顺着人们的思维习惯,退一步来分讲“知”与“行”。但是我们要明白,他说话的宗旨是指向“本体的知行”,我们需要领会王阳明分讲“知”“行”的一片苦心。他说:“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说闲话。”[109]因此,我们认为,“知”与“行”是一件事,这是我们理解王阳明“知行合一”的起点。
2.“知行合一”的实例
接下来我们循着这一点——“知”与“行”是一件事,在实践中来探索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真谛。我们必须在实践中来回答这样的一个问题:如何将“知”与“行”做成一件事?换句话说,人如何去做一件事,同时兼具“知”与“行”?下面请允许我们先举一些实践的例子。
先讲一个司机开车的例子,这也是日本的“经营之圣”稻盛和夫最喜欢举的例子。一位司机操纵方向盘,在繁忙的公路上随心所欲地开车。在开车过程中,或加速,或减速,或停车,或拐弯。他对于适时的路况一清二楚,对于车子的性能了如指掌,对于自己的驾驶技术胸有成竹……他的心如明镜一般。在这个过程中,司机有时候也会出一些小的差错,但是他马上就会知道,并且都能够及时地加以修正。此时司机的“知”与“行”是指向同一对象。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司机的“知”并不是躲藏在“行”背后的东西,并不是他一边做动作,一边心里想着动作,其实此时他心里也许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将动作做出来了。我们是看到他的动作做得恰如其分,然后才说“他心里是清楚明白的”[110]。正如王阳明所说:“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111]可以说,此时这位司机做到了“知行合一”,他将自己的“知”与“行”做成了一件事[112]。
也许有人会问:“你所讲的是老司机开车的例子。老司机开车技术娴熟,当然可以将‘知’与‘行’合为一件事。而新手学开车,总是要先听教练讲,然后自己上车练习,似乎还是‘先知后行’。怎么才能做到‘知行合一’呢?”新手学开车也可以做到“知行合一”。新手学开车有两个步骤,第一步听教练讲解,第二步自己上车练习。新手听教练讲解,这是他第一步的“行”;教练讲到哪里,他就领会到哪里,这是他第一步的“知”。新手上车练习,这是他第二步的“行”;他上车练习,将自己所“知”的技术都尽可能做出来。可见,新手学车也可以将“知”与“行”做成一件事。
分析颜回的知行,也能说明这个问题。众所周知,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孔子曾表扬颜回“好学”[113],子贡曾赞叹颜回“闻一以知十”[114]。王阳明也非常推崇颜回。他说:“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颜子没而圣学之正脉遂不尽传矣。”[115]他还说:“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116]在王阳明心中,颜回能做到“知行合一”,这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我们看看颜回是怎样知行的。孔子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论语·为政》)李泽厚先生将其翻译为:“我与颜回讲话整天,他毫无不同意见,像个笨蛋。回头来看他的行为等等,却使我也受到启发,回是一点儿也不笨啊!”[117]这种翻译当然只能译出表面意思,其实孔子这段话是在称赞颜回的“知行合一”。上课时,颜回全身心地听孔子讲,孔子讲到哪里,颜回就明白到哪里,就像烘炉点雪一般,将孔子所讲内容融化到自己的生命之中。听孔子讲是颜回的“行”,心里明白是颜回的“知”,颜回做到了“知行合一”。下课后,孔子去考察颜回的言行,发现颜回在具体的情境中,以自己之所“知”,去说话去行事。正是因为做到了“知行合一”,所以颜回私下的言行,对于孔子都有启发。
阳明先生平常的事,也应该符合“知行合一”。有一天,阳明先生与一帮朋友去爬庐山的香炉峰。每人都尽其所能去爬山,只有王阳明、董萝石、王正之、王惟中几人爬到山顶。到了山顶以后,阳明先生让大家来歌诗。董萝石只歌了一句,王惟中只歌了一章,而王阳明却歌诗“婉如平时”。董萝石就问其中的缘故。王阳明说:“我登山,不论几许高,只登一步,诸君何如?”王惟中说:“弟子辈足到山麓时,意已在山顶上了。”王阳明说:“病是如此。”[118]分析这段材料,我们就知道什么是“知行合一”。阳明先生每登一步(这是他的“行”),就只管眼前一步(这是他的“知”),他登山做到了“知行合一”。其他人人在山脚,心却想到山顶,心里多了想法,难免心急火燎,眼前的“知”与眼前的“行”并不能“合一”,自然就会“喘息不定”。
由司机开车、颜回学习、阳明登山的例子,我们还可以“触类而长之”,去体察生活中其他的案例,譬如母亲哺乳、儿童游戏、农民耕地、画家绘画等。我们也可以去回味文献中所描绘的庖丁之解牛(《庄子·养生主》)、轮扁之斫轮(《庄子·天道》)、痀瘘之承蜩(《庄子·达生》)、油翁之酌油(《欧阳文忠公文集·归田录》)的故事。体会这些实例,对照王阳明的相关描述,笔者更加坚信自己对“知行合一”的理解。王阳明说:“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119]他还说:“若知时其心不能真切笃实,则其知便不能明觉精察,不是知之时只要明觉精察,更不要真切笃实也。行之时其心不能明觉精察,则其行便不能真切笃实,不是行之时只要真切笃实,更不要明觉精察也。”[120]司机操纵着方向盘,想往哪开,车就走到哪,此时车子作为工具,仿佛成了人的身体的一部分,是人的感觉器官的延伸,这是他的“真切笃实处”;与此同时,他的心如明镜一般,当快时快,当慢时慢,该向左时向左,该向右时向右,这是他的“明觉精察处”。开车时人的“真切笃实”与“明觉精察”不能分开,相信开车的朋友都会有这样的体验。
按照以上对“知行合一”的理解,我们可以对王阳明的一些语录重新做出解释。例如王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121]这里说的“主意”是什么意思?“功夫”又是什么意思?我们从王阳明的另一段话里可以看出端倪。他说:“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122]由此可见,“主意”是倾向性的引导,“功夫”是具像性的落实。王阳明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方面,明觉精察的“知”引导着“行”,人理解到哪一步,自然就会做到哪一步[123];另一方面,“行”将不可思议的“知”落到实处,看到一个人的行动,我们便可以知道他对事物的理解程度。
王阳明还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124]这里的“始”与“成”不是表示时间的先后[125]。这里的“始”是“启动”之意,“知是行之始”意味着明觉精察的“知”启动了“行”;这里的“成”是“成就”之意,“行是知之成”意味着“行”成就了(也可以说呈现了)不可思议的“知”。因此,王阳明有一次在“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之后,又加上了一句:“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126]
以上两句话都是以“知”与“行”是一回事来作为前提,分开来说是为了照顾人们的思维习惯,最终的要旨还是要求“知”与“行”指向一件事上。对于王阳明的其他言论,我们均可以从实践的角度给予新的解释。
3.“知行合一”的特征
有学者认为王阳明“知行合一”思想中包含有“入世经纪论、批判继承论、亲履实践论、道德修养论、主观唯心论这五个要素”,并认为这“既表现了王阳明心学理论中具有丰富的内涵,也反映了其内涵所具有的矛盾现象”[127]。还有学者认为:“‘知行合一’是阳明‘致知’论的核心范畴,大致有三个要点:第一,知行只是一个工夫,不能割裂。所谓‘工夫’,是认识与实践的过程。第二,知行关系是辩证的统一,知是行的出发点,是指导行的;行是知的归宿,是实现知的。第三,知行工夫中‘行’是根本目的,只是要彻底克服那‘不善的念’,达于至善。实质是个道德修养与实践的过程。”[128]今人当然可以对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做出各种解释。但是我们的解释“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129]。笔者将自己在实例中的体察,去“印对”王阳明的相关论述,发现“知行合一”有如下的特征:
其一,全神贯注。
这是从外部就可以观察得到的一个特征。当一个人做到了“知行合一”的时候,他就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当下行为之中。他的行为或是身体行为(如司机开车),或是心理行为(如学生做数学题),或是身体行为与心理行为兼而有之(如画家画画)[130]。他的全部精力都在自己的当下行为之上,“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倾耳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有其他”[131]。这种全神贯注,是一种全身心地投入,阳明先生常常用“著实”二字来形容这种状态。他说:“凡谓之行者,只是著实去做这件事。”[132]“著实去做这件事”,既可以理解成是人将整个生命都投入当下行为当中,也可以说是人在当下行为中将自己的生命完全地呈现出来。
我们一般人遇到大事时或许可以做到全神贯注,遇到小事时则是另外一番样子。但陆象山教育他的学生说:“狮子捉象捉兔,皆用全力。”[133]狮子捉兔子是小菜一碟,但也要用上全力,然后才能谈得上“知行合一”。王阳明曾举例子说:“今人于吃饭时,虽然一事在前,其心常役役不宁,只缘此心忙惯了,所以收摄不住。”[134]人每天都要吃饭,吃饭是一件小事。在吃饭时人多是想着这想着那,很少有人一心就在吃饭上。但在阳明先生看来,吃饭也应该做到“知行合一”。
其二,戒慎恐惧。
从旁观者看来,“知行合一”是全神贯注;从自身看来,“知行合一”则是戒慎恐惧。仍以司机开车为例,好司机开车始终怀着一颗戒慎恐惧的心,他害怕违章扣分罚款,害怕与别的车刮擦,害怕对路上行人造成伤害,害怕由于自身操作失误损伤车子……这种戒慎恐惧,在传统文化中被反复提及。《周易》的“夕惕若厉”(《周易·乾》),《诗经》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诗经·小雅·小曼》),《中庸》的“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所表达的都是这层意思。王阳明非常重视人的这种戒慎恐惧之心。刘观时问他“未发之中”的气象,他回答说:“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135]这是说,戒慎恐惧可以涵养人心。反过来,王阳明还指出缺少这种戒慎恐惧所产生的危害:“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136]王阳明这是从正反两方面来证明一点:“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工夫。”[137]在阳明后学中,邹东廓将戒慎恐惧强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以戒慎恐惧为致良知的唯一主体形式”[138]。
值得一提的是,人的这种戒慎恐惧,刚开始可能是有意而为之,有一种心理的提示,那是因为工夫还不熟的缘故。但是真到工夫熟了的时候,这戒慎恐惧就不用进入人的意识之中,而是深入人的骨髓。钱绪山说:“戒惧即是良知,觉得多此戒惧,只是工夫生。久则本体自能相忘,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亦只一熟耳。”[139]
其三,无思无虑。
一个人做到“知行合一”时,他只关注眼前的行为,心里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如果心中有其他想法,那他就是在当下行为之外,又增加了一种心理行为。一个人的生命要同时在两种行为之间切换,自然会影响到他的生命能量的发挥。早在荀子就强调:“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荀子·解蔽》)张横渠说:“戏言出于思也,戏动作于谋也。”[140]程明道说:“不须防检,不须穷索……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141]古代有识之士均已认识到,三心二意会影响到人能量的发挥。到阳明先生,他说:“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142]钱绪山也强调“心一”的重要性。他说:“故心一则神明察,而万理时出;心二则神明蔽塞,万理乖隔。”[143]
前文我们说到,如果做某一件事,边想边做,或者一会想一会做,其实都是在同时做两件事。事情或许也能做得成,但其结果肯定不是最好,道理也就在这里。譬如说,乒乓球运动员如果在比赛时,一边打球,一边还想着“我要打好球”(或者是“我要为国争光”),哪怕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念头,都会使他的水平发挥大打折扣,这是因为“盖不睹不闻是良知的本体”[144]。因此,王阳明说:“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145]金玉屑是好东西,但放到人眼中,人眼也睁不开。王阳明将好的念头比作眼中的“金玉屑”,真是善于比喻者。王东崖也发挥了这个意思,他说:“良知之灵,本然之体也。纯杂至精,杂纤毫意见不得。若立意要在天地间出头做件好事,亦是为此心之障。”[146]
王阳明曾利用讲解《周易》,来借题发挥了这一点。钱绪山记载:“先生讲《易》,至‘悔吝者,忧虑之象也’,乃慨然示众曰:‘学者功夫,不得伶俐直截,只为一虑字作祟耳。’(曙)问曰:‘良知是非从违,何尝不明?但不能一时决断,故自虑度,此或无害于理否?’曰:‘只此一虑,便是致吝之端。良知明时,本是吉之先见,一虑便自吉而向凶矣,诚可惧也!’”[147]这就是说,人一有思虑,便会导致悔吝。
“知行合一”要无思无虑,自然便排斥了“前知”与“将迎”。所谓“前知”,就是预先知道结果。阳明先生说:“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148]以王阳明的意思,人做事只应考虑正当与不正当,唯义所从,而不能顾虑事情的结果[149]。一旦确认是正当的,就要全力以赴地去做。如果事情没有做,就先考虑事情结果,这会影响人能量的正常发挥。因此,“前知”也是私心。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一味地盲干到底。王阳明提出“知几,遇变而通”。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的人,他不对事情的结果做出预测,但在过程中会时刻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并根据事态变化的苗头(“几”),随时来调整自己的行动策略。人要做一个“精明”的人。阳明先生说:“人不可一时不精明,如举动言语,应事接物,当疾而徐,当徐而疾,皆不精明之过也。”[150]
所谓“将迎”,就是预备了多种方案,用来迎接将要发生的事情。早在庄子,就提出:“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庄子·齐物论》)阳明先生说:“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151]在今天,事实上有不少人都习惯了这样的“将迎”。王阳明认为这样做“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他特别强调:“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152]以笔者理解,王阳明的意思是:事前的计划不一定赶得上情态的变化。人要做好一件事,主要是依靠自身素质。就是事前制定的方案,也还是要依赖人的素质。人应该在培养自身素质上面下功夫。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无思无虑,并不是说人脑中一片空白。脑中没有任何念头,那是佛家提倡的“无念”,真正的儒家学者是不赞成的[153]。王阳明说:“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实无无念时。……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便是私念。”[154]所谓“正念”是从“本体”发出来的念头,也就是面对当下之事,一心去求个“天理”的念头。如果在“正念”之外还有私意安排,那就是“私念”。无思无虑是指不要“私念”,不是连“正念”都不要。譬如一位母亲面对自己孩子,自然就有爱孩子的念头,虽然她心里不一定时时浮现这一念,但她说话做事都表明了她的这一念的存在,她不再有其他想法,这一念就是“正念”。刘念台曾说:“正谛当时,切忌又起炉灶。”[155]
阳明后学也强调了这一点。钱绪山说:“思虑是人心生机,无一息可停。但此心主宰常定,思虑所发,自有条理。造化只是主宰常定,故四时日月往来,自不纷乱。”[156]王时槐说:“纯无念时,是为一念,非无念也,时之至微者也。”我们引用阳明后学的这些话语,是来说明,我们所说的无思无虑,并不是说不需要任何思虑,而是要思虑在正事上。
所谓无思无虑,说白了就是只关注眼前之事,心里不能有其他的意思。陆王学派学者反复突出这一点。如陆象山说:“内无所累,外无所累,自然自在,才有一些子意便沉重了。彻骨彻髓,见得超然,于一身自然轻清,自然灵。”[157]杨慈湖也说:“此心无体虚明,洞照如鉴,万象毕见其中而无所藏。惟动乎意则始昏,作好作恶,物我樊墙,是非短长。”[158]袁絜斋还说:“凡有意为之,与夫根于自然者等伦相绝。善利之所以分,王霸之所以异,皆由此也。意之为累大矣。”[159]
所谓无思无虑,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达到“无我”的生命状态。阳明先生说:“诸君常要体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无纤介染着,只是一无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圣人许多好处,也只是无我而已,无我自能谦。谦者众善之基,傲者众恶之魁。”[160]人只有做到“无我”,然后才能发挥出真正的自我。
人在“知行合一”时,不仅不可思,而且也不可议。王阳明曾说:“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若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161]这就是说,“知行合一”功夫,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有一次,刘观时同阳明先生谈起“未发之中”,请先生略示气象。阳明先生说:“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当时徐曰仁在一旁,他说:“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162]徐曰仁的意思是说,“真知”是不可言说的。只有体会到这种不可思不可议的“真知”,然后才是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
其四,明觉精察。
虽然“知行合一”是无思无虑,但绝不是稀里糊涂,而是心如明镜一般。画家一气呵成完成一幅画作,他心里什么也没有想,但是你要说他胡乱涂鸦,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此时他生命中自有一种明觉精察在,只是这种明觉精察并没有进入他的意识当中。当然,事后只要有闲暇,只要他愿意,也可以通过反省的方式,将这种不可思议的“知”在意识的屏幕中逼显出来。而这反省,则是另外一种“行”了。
人在“知行合一”时,既无思无虑,又明觉精察。正如赵大洲所形容的圣人那样:“圣人到此,理穷而性尽,不见有知,谓之无知,实深入知觉之海者也。”[163]也如黄宗羲形容王阳明的那样:“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164]。既无思无虑又明觉精察,看似矛盾,常不为人所理解,需要做一番解说。无思无虑指没有进入意识的思虑,明觉精察指生命本身的觉察。只有如此分开来说,我们才好理解阳明先生所说过的一些绕口令般的话。
王阳明说:“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165]对于这段话,明人刘念台说:“此是独体正当处,被先生一口打并出,到这里说恁良不良,知不知。”[166]刘念台强调“慎独”工夫,他所说的“独体”自然是指人之“本体”。但是看了他这样的解释,我们还是不明白王阳明这段话的意思。日本学者佐藤一斋说:“知来觉来是工夫,无知无觉是本体。”[167]如此理解“工夫”与“本体”无可厚非,但以此来解释王阳明的这段话却还是不贴切。这里“知来”、“觉来”的“知”、“觉”是指本体的“知觉”,“无知”、“无觉”的“知”、“觉”是指心理上的“知觉”(也可以说是工夫的“知觉”)。这句话的意思是:“良知”与“良觉”本来就不是意识中的“知”与“觉”,“良知”、“良觉”虽然时时存在,但并不进入人的意识领地。如果“良知”、“良觉”丢失了,那人也就不成其为人(“不知则遂沦埋”)。这种本体之“知”恰恰是“圣学真血脉路”[168]。
王阳明还说过:“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169]对于这段话,吴震先生说:“表面看来,前一句是正说,后一句是反说,然而细按其意,不难发现阳明的真意在于后一句。有就是有(实),无就是无(幻),这有点像逻辑学上的同义反复,说的既是常识,但又好像是等于没说。重要的是要认识到:心体良知实是有无相即、虚实一体的存在,用阳明这里所说的话来表达,就是:无即是有(实),有即是无(幻)。”[170]秦家懿先生说:“王畿说阳明上一句是本体上说功夫,下一句是功夫上说本体。似是指本体与功夫的不可分,如同妄与实的不可辨一般。由此也可见致良知同时会通宇宙本体与道德功夫,而且超越形上概念的妄与实。”[171]陈来先生说:“‘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就‘四句教’后三句‘有’的立场来说的。……‘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则是用‘无’的智慧对‘有’的立场作一种补充。”[172]看了诸位专家的解释,笔者还是不明白王阳明所说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此,笔者冒失地提出另一种解释。儒家学者借用佛家的术语来讨论学术问题,本不足为奇。王阳明弟子陈蒙山说:“释氏之言与吾儒相近者,间一借证,以相发明,使人易晓,亦自无妨。”[173]现代学者还注意到王阳明运用佛老术语之变化[174]。当时王龙溪对王阳明此言,作了进一步的引申发挥。陈来先生说:“王畿的那种理解,即认为前二句讲为善去恶工夫,后二句讲无善无恶本体,忽视了本体、工夫都是有无合一,是不恰当的。”[175]而笔者以为,还是应该在王龙溪的提示下,来理解王阳明的这一段话,因为王龙溪的引申得到了王阳明的首肯。前二句“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王龙溪说“是本体上说工夫”。也就是说,这里的“心”是就本体而言,是指人的“本心”,是指人的整体生命。这里的“实”与“幻”是就工夫而言。王阳明的意思是:有“本心”做主,工夫才是真工夫(“实”);没有“本心”做主,工夫只能是假工夫(“幻”)。后二句“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王龙溪说“是工夫上说本体”。也就是说,这里的“心”是就工夫而言,是指人的心理行为,也就是人的心理之“心”。这里的“实”与“幻”是就本体而言。王阳明意思是说,人如果在做工夫时不掺杂念头(“心”),这就是人本体的显现(“实”);人如果在做工夫时掺杂了念头(“心”),这就不是人本体的显现(“幻”)[176]。两句话合一块,王阳明无非是要表示本体与工夫两不相离:本体即工夫,工夫即本体。对于王阳明的这两句话,钱绪山当时“尚未了达”,但他经过数年用功之后,“始信本体工夫合一”[177]。
其五,觉知天理。(www.xing528.com)
惯偷行窃之时,也能做到全神贯注,也能做到谨慎恐惧,也能做到无思无虑。有些惯偷几秒钟内就能打开一把锁,看起来似乎也有“明觉精察”。那么,惯偷行窃算不算“知行合一”呢?人的知行有一个方向的问题。王阳明的学生陆澄曾问老师:“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王阳明回答说:“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178]王阳明所讲的“主一”,是说“知行”要“合一”于“天理”。也就是说,算不算是“知行合一”,还要看是否符合“天理”。钱绪山说:“灵虚昭察之中,而条理不著,固非所以为良知。”[179]这是说,“良知”与“天理”都是对人“本心”的描述。
“天理”是天然存在的道理。王心斋说:“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180]人的生命自有条理,这就是“天理”。王阳明说“心即理也”[181],说的就是这层意思。人对“天理”自然会有所觉知,这就是“良知”。王阳明说“天理即是良知”[182]、“良知即是天理”[183],说的就是这层意思[184]。人顺应“天理”去行动,内心自会感到安稳;违背“天理”去行动,人的内心自会感到不安。惯偷行窃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故而他要遮遮掩掩。正如王阳明所说:“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为盗,他还忸怩。”[185]惯偷虽然有“良知”,但他不是依着自己的“良知”去为善去恶,而是背离自己的“良知”,去偷窃他人财物。“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186]违背“天理”的行为,不能叫做“致知”[187]。这样的行为当然称不上是“知行合一”,而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惯偷盗窃的方向性错误显而易见,但在我们生活中,有些事却是似是而非,需要仔细辨别。阳明先生说:“是故志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188]所谓“道”,就是“天理”,就是人之为人之道,也就是将人的生命潜力尽情发挥出来之道理。棋弈和文词也可以使人快乐,也有助于人生命潜力的发挥。但是过分沉迷于棋弈和文词,便违背了为人之道,故王阳明说“去道远矣”。
《传习录》记有王阳明的一段话:“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189]关于这一段文字,黄梨洲以为是黄省曾的《传习后录》所记,并判定《传习后录》“往往失阳明之意”:“夫良知为未发之中,本体澄然,而无人伪之杂,其妙用亦是感应之自然,皆天机也。仪、秦打入情识窠臼,一往不返,纯以人伪为事,无论用之于不善,即用之于善,亦是袭取于外,生机槁灭,非良知也,安得谓其末异而本同哉?以情识为良知,其失阳明之旨甚矣。”[190]对于梨洲先生的观点,佐滕一斋、东正纯均辩其失[191]。假设这段话是王阳明所说,与他的“良知”说其实并无妨碍。苏秦、张仪之智在于“善揣摸人情”,而且他们这方面的技术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能够不加思索而又切中人情肯綮。圣贤的“良知”其实也是需要“善揣摸人情”。王阳明说:“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192]苏秦与张仪的问题是“用之于不善”,是一种方向性的错误。方向一错,其他就不值得一提[193]。因此,王阳明讲学首先强调“立志”。他说:“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为只是一事。”[194]“志”者,心之所向,做人首先要端正方向。
所谓方向问题,也就是:是寻求“天理”,还是满足“人欲”?如何去辨别“天理”与“人欲”,确实需要下一番功夫。阳明先生说:“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195]在省察克治的功夫当中,最重要的就是“思”。孟子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王阳明也说:“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196]
其六,各尽本分。
本分是指人生命中本来具有的东西。各尽本分就是将自己生命中本来具有的东西都发挥出来。像姚明打篮球、刘翔跑跨栏、丁俊辉打斯诺克,他们都算是尽了自己的本分。有不少人错误认为王阳明所说的“良知”是一成不变。其实人的“良知”始终在变化之中,正如阳明先生说:“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197]弟子杨仕德说:“日用讲求功夫,只是各依自家良知所及,自去其障,扩充以尽其本体,不可迁就气习以趋时好。”阳明先生评价说:“幸甚幸甚!果如是,方是致知格物,方是明善诚身。果如是,德安得而不日新!业安得而不富有!”[198]同样的,有人错误地将王阳明“知行合一”理解成是一种生命境界,认为只有具备很高境界的人才能做到“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确实与人的生命境界有关,但不同境界的人均可以做到“知行合一”,只要你能尽到自己的本分。这是因为同样是“知行合一”,却有高下之分。“知行合一”的高下之分有两种表现:
一是所见有深浅的不同。王阳明说:“知行二字即是工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199]一位象棋国手和一位象棋业余爱好者,两人虽然都进入了“知行合一”状态,但两人下棋的内容会有天壤之别。国手下一步棋,业余爱好者可能连看也看不懂。阳明先生还以房子为例,来形象地说明人的认识能力有深浅的不同。他说:“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200]
二是在时间上有长短之异。对于“知行合一”的状态,有些人可以保持很长时间,有些人持续的时间却很短暂。孔子自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是“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而孔子最得意的学生颜回是“三月不违仁”,其余学生则“日月至焉而已”(《论语·雍也》)。这说明孔子与他的学生所能维持的“知行合一”的时间有长有短。像我们一般人,可能偶尔也可以做到“知行合一”,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灵光一现”,持续的时间也就是那么几秒钟几分钟几个小时不等。王阳明与人讲功夫,当然是“欲得此知时时接续”[201]。
“知行合一”的高下之分,涉及人的知行能力的问题。王阳明根据“知行合一”的熟练程度,将人分为三类:圣人是“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贤人是“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一般人是“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202]。王阳明还将此三类人恰当地做了一个系列比喻,他说:“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203]人的能力虽然有大小之分,但是人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知行合一”。王阳明说:“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204]王阳明所说的格物工夫,就是“知行合一”的工夫。孩童心智初开,可以让他们在洒扫应对中去“致他这一点良知”[205]。人人可以“随我分限所及”[206],可以“素其位而行”(《礼记·中庸》),去追求自我生命中所包含的“天理”,便会“无入而不自得”。阳明先生最喜欢说的就是“人人皆可为尧舜”。有一天,有一个仆人在清除台阶前面的草。有客人就问阳明先生:“此辟草者,亦可尧舜耶?”阳明先生回答说:“此辟草者纵非尧舜,使尧舜辟草,当不过此。”[207]阳明先生的意思是说,那个仆人在除草时,与尧舜一样地做到了“知行合一”。
人能力的提升空间无止境,人对“天理”的追求也无止境。阳明先生说:“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208]这意味着人只要立志去“存天理”,就会有所沉淀,有所积累。正如王阳明所说:“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209]古代圣贤做到高水平的“知行合一”,也只是“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210]。
值得注意的是,“知行合一”的工夫强调熟练,但熟练不等于要养成的习惯。习惯也叫习气、习心,是人生命中形成的一种近似本能的机械反应模式,也给人的生命形态立定了一个格式。在一般常识看来,习惯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坏习惯,如抽烟、酗酒、撒谎等;一种是好习惯,如按时锻炼身体、定时用餐等。大多数人认为,坏习惯应该摒弃,好习惯应该有意养成并加以保持。人们有意识地养成某种习惯,是为了更好地节省心力。也就是说,当遇到类似情境时,人就不用着慌,也不用动脑,一切交给习惯去应对。阳明心学是反对人养成习惯的。有人就孟子的“执中无权犹执一”,向阳明先生发问。阳明先生说:“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211]
“知行合一”与按习惯行事,有一些外表上的相似。“知行合一”是要通过反复实践来获得开发与培养,习惯也是通过反复操练而固定下来;“知行合一”不可思议,而习惯起作用也不进入人的意识之中。但是,两者之间有着本质区别。对于这种区别,吉利伯特·赖尔有过这样的描述:“纯粹的习惯性行事方式的本质是,一个行为是它的先前行为的复制品。显示出智力的行为方式的本质是,一个行为靠它的先前行为得到修正。行动者仍然在学习。”[212]用笔者的话来说,人做到“知行合一”时,虽然是不可思议,但人有明觉精察,会根据情境的不断变化,恰如其分地修正自己的行为。习惯在起作用时,全凭着习惯行事,是一种机械式的反应。更大的区别在于:“知行合一”是要突出人的主体性,而习惯则泯灭了人的主体性。王阳明也曾谈到习心、习气对人的危害,他说:“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213]他还说:“此间同往者,后辈中亦三四人,习气已深,虽有美质,亦消化渐尽。”[214]
觉知天理关乎知行的方向,各尽本分关乎知行的力量,此两者实是密不可分。任何力量总要显示出一定的方向,任何方向自然也要依靠一定的力量来显现。有时候,王阳明将方向表示为“巧”,将力量表示为“力”。他曾以射箭来打比方说明:“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215]
总括起来,“知行合一”有六大特征,即全神贯注、谨慎恐惧、无思无虑、明觉精察、觉知天理和各尽本分。此六者相互关联,从三个方面描绘了“知行合一”:全神贯注和谨慎恐惧是形容“知行合一”的状态,无思无虑和明觉精察是揭示“知行合一”的表征,觉知天理和各尽本分是界定“知行合一”的性质。
以上概括出六大特征,是为了我们更好地把握“知行合一”。“知行合一”这六大特征融为一体,互相涵摄,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说,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就是全神贯注。当我们全神贯注时,内心自然是谨慎恐惧,此时不会有任何私心杂念,生命自会去“知”,自会去“行”,而且都是循“理”而行。就是偶有差错,生命自身也会马上便“知”,也会“知错就改”,最终达到最大限度地发挥生命潜力。同样,我们也可以说,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就是各尽本分。当你要想尽到自己的本分时,就必须从外部全神贯注,从内心谨慎恐惧,必须一心一意去循着“天理”而作。
4.“知行合一”的效验
众所周知,阳明心学是只讲立志,不讲效应。阳明先生曾打比方说:“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216]阳明先生的意思是:人立定了方向,就只管笃定去做,自然会有好的效果。反过来,如果做着前面事,就想着后面结果,这是多了一份意思,就“不是工夫”[217]。人在“知行合一”时不应想着效验,但是做到了“知行合一”,自然会有一些效验。
其一,提高知行效率。
人类自古以来所有的努力,都是在提高知行的效率。发展科学技术,是为了提高生产的效率。结成社会,实行社会分工,是为了提高合作的效率。制定和优化交通规则,是为了提高通行的效率。王阳明用来推介心学的广告词是“简易”、“直截”[218]。这两个词本身就暗含着高效率。“知行合一”可以提高两方面的效率。
一方面,“知行合一”可以提高修德的效率。说“知行合一”能提高修德的效率,是与“先知后行”相比较而言。朱子倡导“先知后行”,王阳明标识“知行合一”,都是为了“修德”,只是二者路径有别。简单说来,朱子的“先知后行”,认为“理”存于事物之中,人心只有知觉灵明,需要通过“格物穷理”,循“理”践行,然后才能将外在的“理”内化到人心。今日得一“理”,明日得一“理”,日积月累,终有一天融会贯通,优入圣域。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认为“心即理”,人的生命本有条理,尽情将生命展示出来,本体地去“知”去“行”,便可以直接涵养人的生命,如此操练久熟,便可以成圣成贤。
在笔者看来,以“先知后行”来“修德”,是先求知识(“道问学”),然后将知识融会贯通并转化成能力(“尊德性”)。但是有了知识,并不能必然地转化成能力,现实生活中夸夸其谈而百无一用的人不胜枚举。以“知行合一”来“修德”,是直接在“心”上用功夫,让“心”在发用中得到涵养。因此,用朱子“先知后行”的方法,也可以“修德”(《明儒学案》里记载的薛敬轩、吴康斋等朱子学者的事迹就是明证),但“修德”的效率要差一点。阳明先生曾说:“后世之学,琐屑支离,正所谓采摘汲引,其间亦宁无小补?然终非积本求原之学。”[219]“后世之学”当然是指朱子之学。朱子之学重视知识,也有“小补”,但相比较而言,“先知后行”毕竟转了手脚,难免支离、曲折,不如“知行合一”来得简易、直截。
另一方面,“知行合一”可以提高发用的效率。人来到这个世上,终极目的是要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生命潜力,也就是实现自我。古人注重“修德”,其实也是为了提高生命发用的效率。“先知后行”强调的是知识,“知行合一”强调的是能力。人在实践中,知识当然重要,但关键时刻起作用的还是能力。这方面的证例实在太多。跳水运动员登上跳台,毕业大学生走向面试官,他们事前可能做了许多知识方面的准备,但到了现场,主要还是依靠个人应变能力,依靠平时的训练与积累。日本学者涩泽荣一说:“从社会实际来看,无论是政界还是商界,与其说是具有深奥知识的人在起着支配作用,倒不如说是具备健全常识的人在发挥作用。”[220]涩泽荣一所讲的“常识”,实际上是指人的能力,他说:“通晓一般人情,善于了解通俗的事理,然后加以适当处理的能力就是通晓常识。”[221]
王阳明所讲的“本体的知行”,实际上是人的能力最大程度的呈现,其发出来的事功也是最大,有时甚至可能超水平发挥。在发用时如果想法太多,“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222],反而抑制人的发挥。关于这一点,王阳明说得很清楚。他说:“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223]
其二,获得稳当快乐。
有人问:“如何致知?”阳明先生回答说:“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224]阳明先生这番话告诉我们,人做到“知行合一”,就可以获得稳当快乐。
如前所言,人在“知行合一”中,无时无刻不是在觉察“天理”,都是在依“天理”而行。如果人的所作所为都符合“天理”,那么人自然会感到稳当,觉得踏实。所谓“做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说的就是这个状态。判断一个人的行为是否符合“天理”,就是看他的内心是“安”还是“不安”。心安即快乐,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因此,王阳明说“这里何等稳当快乐”。
由“知行合一”而得到的快乐,不同于日常语言中的七情之乐。阳明先生说:“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225]我们人人都经历过七情之乐,七情之乐是人表现在外的快乐,它是短暂的,易失的。有时候甚至会出现“乐极生悲”[226]。人的“知行合一”是本体的知行,此时人的生命得到完全绽放,故其带来的也是本体的快乐。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论语·学而》)此时的“悦”就是指这种本体快乐。这种快乐虽然有时也表现为表面上的乐呵呵,但它是从生命底层发出来的。
既然“知行合一”会必然地带来稳当快乐,那么从一定意义上说,保持快乐也就是一种修身的功夫。在虔州的时候,陈九川生病了。阳明先生问他:“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陈九川回答说:“功夫甚难。”阳明先生告诫他:“常快活便是功夫。”[227]人生病自然带来一些肉体上的痛苦,但是人应该主体上保持乐观,便会最大限度调动人的身体机能,去对抗疾病的侵袭。
阳明弟子王心斋直接将“乐”作为“致良知”的一个法门,他编了一个口诀说:“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228]王心斋所提倡的“乐”,当然不是那种肤浅的快乐,而是指人整个生命的安定祥和。
其三,实现万物一体。
阳明先生对于初及门者,都是要借讲解《大学》、《中庸》的首章,使来学者领会“万物一体之仁”的道理,来开拓来学者的胸襟[229]。要想真正实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就需要做到“知行合一”。
前文已经说过,人在“知行合一”时,是无思无虑的,是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的。人没有私心杂念,自然就不会将天地万物区而别之,就不会“间形骸而分尔我”。此时,人才是真正做到了内外为一,主客为一。这样,人就融入天地万物之中。在与天地万物的神感神应之中,人显示出自己主体的存在。
如果人人都能做到与天地万物为一体,那么天地之间就成为一个和谐的家园。这个时候决不会有“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天下之人都能够“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那么王阳明所期盼的“三代”理想社会就有可能实现[230]。
5.“知行合一”的地位
接下来,我们需要谈谈“知行合一”在阳明心学中的地位问题。在此,笔者提出两个观点:其一,阳明先生“龙场悟道”悟到的是“知行合一”;其二,“知行合一”是阳明心学的核心所在。
冈田武彦先生曾经说:“简言之,‘龙场悟道’无非是对‘心即理’的体悟。”[231]有不少学者也附和这种观点。这种说法于《年谱》似乎有据。《年谱》谈到阳明“龙场之悟”时说:“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232]有学者分析这一段话,认为从本体上和工夫上都证明了龙场所悟的内容是“心即理”[233]。
但是笔者以为,准确地说,阳明先生“龙场悟道”悟到的是“知行合一”。其理由有四:其一,《年谱》有言:“是年先生始论知行合一。始席元山书提督学政,问朱、陆同异之辨。先生不语朱、陆之学,而告之以其所悟。”[234]这里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王阳明在贵阳书院所宣讲的,就是他在龙场所悟到的内容,同是“知行合一”。按常理推测,也应该是这样。一般人出去讲学,当然是讲自己最拿手的,也是最有心得的内容。
其二,王阳明悟道时的情状是“不觉呼跃,从者皆惊”[235]。这说明王阳明当时是异常的兴奋。“心即理”、“吾性自足”,陆象山早已言及。陆象山说:“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少缺,不必他求,在乎自立而已。”[236]这不是“吾性自足”的意思吗?他还说:“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237]这不是“心即理”的意思吗?如果王阳明所悟的只是这些内容,那也算不得是他个人的新的发现,他也不至于如此的兴奋。
其三,王阳明悟道以后,“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238]。这正表明王明阳明所悟的是一种全新的内容,他自己也觉得没有把握,便迫不及待地到原始经典《五经》里去寻找支持。如果他悟到的是“心即理”或“吾性自足”,那他最容易想到的应该是陆象山的著作,而不是原始经典。原始经典里虽然没有“知行合一”这一旗帜鲜明的口号,但那意思却是有的。正如熊十力先生所说:“故知行合一之论,虽张于阳明,乃若其义,则千圣相传,皆此旨也。”[239]因此,阳明先生才会觉得“莫不吻合”,这极大地提振了他的自信心。
其四,王阳明说:“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240]按照王阳明的意思,只有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然后才能真正做到对“心即理”、“吾性自足”等心学命题的自信。“心即理”、“吾性自足”等不是用来说说的,而是要以“知行合一”的实践来诠释的。也就是说,做到了“知行合一”,那么“心即理”、“吾性自足”等也就包含在其中。因此,《年谱》中说“始知圣人之道,悟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云云,这样说也没有错误。
总之,阳明先生“龙场悟道”所悟的是“知行合一”,这应该是毋庸置疑的。“知行合一”可以说是阳明心学的基石。在悟到“知行合一”之前,王阳明并没有自己的学说;悟到“知行合一”以后,王阳明便有了自己独具一帜的学说。
王阳明很小就立志要做圣人。圣人突出的特征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学而》)。“矩”即“理”。在圣人那里,“心”即“理”。如何做到“心”与“理”合,朱子给出的路径是“先知后行”。朱子认为“心”只有灵明知觉,而“理”则在事事物物,“心”与“理”为二。人要先“格物”“穷理”,知得了道理,然后去行动,才能将“心”与“理”融合为一。对于客观之“理”如何融入主观之“心”这一关键问题,朱子则语焉不详。王阳明去做格竹子的实验,就是要弄明白这一核心问题。王阳明格竹子的失败,使他对朱子学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关于“心”与“理”的关系问题,始终萦绕在阳明先生的心头。龙场悟道前,面对困境,王阳明念道:“圣人处此,更有何道?”[241]这意思是说,圣人如何做,我也如何去做。很明显,这还是采用“先知后行”的知行方式。“先知后行”是让人先明白道理,然后按照道理去行事。但是“理无定在”,什么时候才算是真正明白道理了呢?难道怀疑自己没有真正明白道理,便可以一直不去行动吗?阳明先生说:“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242]再说,每个人的生命境遇各不相同,圣人也不可能为后来人提前预备好各种答案。正是这种困境的逼迫,阳明先生的思维发生跳转:由向外寻求转向内反省,由相信圣人转向相信自我,他悟到了“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的知行方式,打通了内外,融合了主客,主观之心与客观之理融合为一,“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王阳明终于从困境中奋力突围,“不觉呼跃,从者皆惊”。杨国荣先生认为,龙场悟道“确乎可以看作一种哲学的转换”,“终极思索上的突破,也使王阳明达到了一种新的人生境界”[243]。
阳明先生由“知行合一”体贴出一个系统的心学理论。阳明心学所有的内容都可以用“知行合一”来加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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