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时空观研究：崔浩占卜技法及相关理论分析

崔浩还以占卜灵验闻名于世，史书有一些相关描述。《新五代史·唐臣传附刘延朗传》记载：“有瞽者张濛，自言事太白山神。神，魏崔浩也，其言吉凶无不中。”^[78]正是传说中崔浩拥有未卜先知的超自然能力，所以才得到张濛的顶礼膜拜。关于崔浩的占卜技法和相关理论，史书有一事例可以提供分析。《魏书·崔浩传》记载：“是时，有兔在后宫，验问门官，无从得入。太宗怪之，命浩推其咎征。浩以为当有邻国贡嫔嫱者，善应也。明年，姚兴果献女。”^[79]《魏书·灵征志下》亦载：“太宗永兴三年（411年），上猎于西山，获白兔。八月，京师获白兔。”^[80]有一只野兔出现在后宫，太宗明元帝感到非常奇怪，于是命令崔浩进行占卜，结果是邻国将会进献美女，其后确实得到了准确印证。然而他采用“野兔”对应“美女”的占卜方法，是否能够断定他有未卜先知的超自然能力呢？在考察这个问题之前，首先了解北魏时期野兔的文化含义。

野兔原产地在地中海，其后逐渐传入中国，但中原多灰兔，白兔和黑兔主要产自高原和草原地带。^[81]关于野兔成为统治者尊崇的祥瑞一事，《后汉书·光武帝纪下》记载：“（建武十三年，37年）九月，日南徼外蛮夷献白雉、白兔。”^[82]北魏时期更是把野兔看作罕见的祥瑞。《魏书·灵征志下》记载，从太祖天兴二年（399年）七月至孝敬帝武定六年（547年）十一月，共有黑兔9条和白兔59条的历史记录。^[83]那么北魏把野兔看作祥瑞，究竟有什么样的寓意呢？《魏书·灵征志下》记载：“太祖天兴二年七月，并州献白兔一，王者敬耆老则见。”^[84]也就是说，统治者对于年长者施行仁孝才能出现白兔祥瑞。《礼记·曲礼下》记载：“凡祭宗庙之礼，牛曰一元大武，豕曰刚鬣，豚曰腯肥……兔曰明视。”^[85]可以看出不论把野兔看作是统治者敬老爱老的仁孝之“孝”，还是子孙献给祖先宗庙的牺牲之“孝”，都属于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独有的“孝”的宇宙观范畴。所以野兔与统治者的仁孝才是对应关系，前文崔浩占卜野兔为“美女”的结果，并不符合汉代以来传统的卜辞理论和祥瑞思想。那么他的占卜又为何被认为非常灵验呢？

《魏书·崔浩传》记载，这条占卜野兔的文献出现在太宗继位后至神瑞二年之前的时间段内。有关太宗明元帝的在位年号，分别是永兴（5年间）、神瑞（3年间）、泰常（8年间）。姚兴打算进献美女的时间，《魏书·太宗纪》有记载：“（永兴三年，411年）六月，姚兴遣使来聘。……（永兴五年，413年）二月庚午，姚兴遣使来聘。……（永兴五年）十一月癸酉，姚兴遣使朝贡，来请进女，帝许之。”^[86]由于姚兴战败以后急于求和，多次派遣使者前来朝贡。根据《魏书·崔浩传》的编年次序：“是时，有兔在后宫……明年，姚兴果献女。神瑞二年（415年）。”^[87]永兴三年姚兴已经派遣使者向北魏朝贡，崔浩占卜野兔的时间应该在永兴五年，姚兴打算进献美女的时间在永兴五年十一月，正式进献美女的时间在神瑞元年。而且游牧民族原本就有通过联姻加强部族之间关系的传统习俗，姚兴战败以后为了缓解来自北魏的军事压力，“美人计”也是其经常使用的谋略手段。比如《六韬·文伐》就有“进美女淫声以惑之”这样的文献记载。^[88]所以崔浩占卜之前，事先必然获得了姚兴将要进献美女的相关信息，尽管他占卜野兔为美女的结论，与汉魏以来把野兔看作敬老爱老的仁孝思想完全相悖，然而他能够客观分析当时的政治形势，并且做出准确判断。所以崔浩才能得出将有邻国进献美女的结论，这与占卜野兔并没有内在的逻辑关联。

《魏书》还记载了一条日占卜辞与崔浩存在密切关系。如果说崔浩精于天人思想，又有常人所不及的未卜先知的超自然能力，那么如果厄运将要降临到他的身上，他事前应该知晓并伺机躲避。迄今为止研究崔浩被杀的相关论文有很多篇，获得的结论也多种多样，鉴于这些研究成果与本书考察的对象不同，所以暂且不对上述研究进行考述。关于太武帝究竟在何时下决心诛杀崔浩，目前却很少有人关注这个问题。实际上在他被杀之前，就出现过一次日食，占验的结果就与崔浩本人密切相关。《魏书·天象志一》记载：“（太平真君十年）六月庚寅朔，日有蚀之。占曰‘将相诛’。十一年六月己亥，诛司徒崔浩。”^[89]按照天文历法的基本常识，发生日食的时间应该在初一，按照现代的天文历法回推计算，太平真君十年六月初一为449年7月6日。根据《5000年日食表》的相关数据，449年共有5月8日和449年11月2日两次日食，^[90]可是都不在449年7月6日。这说明太平真君十年六月庚寅发生的日食是人为臆造的天象结果。而且通过对古今历法进行核实，太平真君十年六月初一的干支日是乙未，并非《魏书·天象志一》记载的庚寅，甚至该年的六月都没有庚寅日。那么臆造日食时间篡改干支日期，为什么必须选择庚寅日呢？这是否为古人排列干支日的一次偶然错误？日食与庚寅日之间是否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内在联系？实际上这里面暗含人为因素，也有日占卜辞与政治文化之间的错综复杂关系。下面需要借鉴一段日占卜辞原文展开讨论。《开元占经·日占六》“日六甲蚀”条，引《春秋潜潭巴》排列出一套由干支日组成的卜辞数据，其中就涉及庚寅日的日占结果，为了方便考察，现将部分内容抄录于下：“甲子日蚀，有兵，狄强起。乙丑日蚀，大旱，大夫执纲。丙寅日蚀，虫，久旱，多水征。丁卯日蚀，旱，有兵。戊辰日蚀，地动阴强。己巳日蚀，地动，火灾数降。庚午日蚀，后火烧后宫，有兵行。辛未日蚀，大水汤汤。壬申日蚀，水盛阳溃，阴欲朔。癸酉日蚀，连阴不解，淫雨数出，有兵。……庚寅日蚀，诛相，大水，多死伤。辛卯日蚀，臣伐其主。壬辰日蚀，河決海溢，久霜连阴。……甲寅日蚀，雷击杀人，骨肉争功。乙卯日蚀，雷不行，霜不行，杀草，长人入宫。丙辰日蚀，山水淫淫。丁巳日蚀，下有聚兵。戊午日蚀，久旱，谷不伤。己未日蚀，失名王。庚申日蚀，夷狄内攘。辛酉日蚀，女谒且兴。壬戌日蚀，群山崩。癸亥日蚀，大人崩。”^[91](www.xing528.com)

《春秋潜潭巴》可以简称《潜潭巴》，在《后汉书·五行志一》和《后汉书·五行志五》等文献中屡有出现，^[92]它是对后代影响较大的一部纬书。通过其中的“日六甲蚀”卦辞能够看出，只有庚寅日发生日食才有“诛相”的占卜结果，这与《魏书·天象志一》记载的“六月庚寅朔，日有蚀之。占曰‘将相诛’”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可以说它是当朝皇帝想借用上天的名义诛杀宰相。由于崔浩当时正担任司徒，在北魏时期相当于宰相的官职，所以能够看出这次诛杀矛头应该直指崔浩本人。那么为什么太武帝要假借天意呢？这是因为即使最高统治者皇帝，也不可以随便诛杀朝廷大臣，更何况崔浩为北魏政权屡建奇功，因此太武帝只能借助“天意”使用刑罚。如果崔浩确实拥有未卜先知的法术，或者精通星占术数应该可以避开此劫，然而他却被太武帝用最残酷的手段诛杀了，这反证出崔浩不仅不懂星占理论，甚至他都没有研读过《春秋潜潭巴》。否则，当天文官上报太武帝“庚寅日”发生日食时，崔浩不应该不知道它的占卜结果是“诛相”，这个诛杀矛头直接指向他本人。

按照北魏这次日食时间推算，太武帝决定诛杀崔浩应该始于一年前，原则上天文官对日食这样的重大事件要向朝廷禀告，也会根据庚寅日的日食时间进行预占，如果崔浩精通星占理论，无须得到占卜结果，就应该根据卦辞内容推导出“诛相”结局。然而他作为国家重臣身居朝堂，长时间以精通天文历法和未卜先知的超自然能力闻名于世，却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竟然没有发现这次日食竟然针对自己。可以说目前无法判断崔浩精通星占术数，也无法证明他拥有未卜先知的超自然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