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正常的逻辑思维推理,既然崔浩能够经常把天象变化作为自己的政论依据,其前提条件应该是非常精通天文历法和数学计算,只有掌握这些专业技术知识,才会增强他的政治说服力和理论高度。那么事实上崔浩掌握的天文知识究竟达到怎样的程度呢?下面通过分析崔浩与北魏大臣高允针对修改历法的一段对话,或许能够得到客观的了解。
《魏书·高允传》记载:“时(崔)浩集诸术士,考校汉元以来,日月薄蚀,五星行度,并识前史之失,别为魏历以示允。允曰:‘天文历数不可空论,夫善言远者,必先验于今。且汉元年(前206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此乃历术之浅。今讥汉史,而不觉此谬,恐后人讥今,犹今之讥古。’浩曰:‘所谬者何?’允曰:‘案《星传》,金水二星常附日而行,冬十月,日在尾箕,昏没于申南,而东井方出于寅北,二星何因被日而行,是史官欲神其事,不复推之于理。’浩曰:‘欲为变者何所不可,君独不疑三星之聚,而怪二星之来。’允曰:‘此不可以空言争,宜更审之。’……后岁余,浩谓允曰:‘先所论者,本不注心,及更考究,果如君语,以前三月(七月)聚于东井,非十月也。’”[33]崔浩担任北魏高官期间,汇集多位术士编订出一部北魏的新历法,并把它展示给高允看。围绕这个新历法中存在的诸多问题,他们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涉及“五星聚东井”与水星和金星围绕太阳的运行轨道等天文知识,即“附日”和“被日”的行星运行问题。下面先考察刘邦进入咸阳时,是否出现过“五星聚东井”的天象。
《汉书·高帝纪上》记载:“元年(前206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34]所谓“五星聚东井”,是指太阳系五大行星金木水火土,在汉高祖刘邦元年十月进入到南方七宿的井宿星区,那么这年五大行星聚于东井,与刘邦又有怎样的内在联系呢?由于战国以来就出现天地分野说,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中,就把东井天区对应秦上郡,《淮南子》和《汉书》等史书,记载天地分野说的对应关系是东井属于秦国的分野。[35]日本学者小岛祐马先生同样认为,南方七宿的东井天区对应秦国分野。[36]如果五星在东井天区聚会预示着秦国将要灭亡,西汉政权将要兴起。但是高允反对崔浩说“天文历数不可空论”,这是因为天文历法需要科学计算,尽管古代没有现代科学意识,但是以农业为本的中国古代社会,天文历法不仅关系到民生,甚至可以左右国家的政治走向。并且高允还进一步分析说:“汉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此乃历术之浅。”也就是星占术士们的天文历法知识过于浅薄,没有经过科学计算就主观认为汉元年冬十月五星会聚于东井天区,这是“史官欲神其事”,并没有推究其中的天文历法的深刻道理。所以史官用“五星聚东井”的特殊天象,证明秦亡和刘邦进入咸阳都是为了表达天意,实际上这仅仅是出于政治家或者星占家的主观愿望而已。这说明高允或许已经推演过这个天象历法问题,只不过一些术士结合汉代以来的天人感应思想,把原本毫不相关的历法和灾祥联系到一起。实际上,所谓“五星聚东井”要具备时间与空间的两个前提条件,即五大行星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同时聚合在东井天区,空间上必须在东井所属的33度范围内,只有具备这两个前提条件,才能发生“五星聚东井”的天文现象。下面从时间、空间和历史材料三个方面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其一,从时间的角度分析“五星聚东井”的天象问题。《汉书·律历志上》记载:“汉兴,方纲纪大基,庶事草创,袭秦正朔。”[37]可以看出汉高祖元年仍然使用秦政权的建亥历法,按照古今历法的时间换算,汉元年十月应该在公元前206年11月14日至公元前206年12月13日之间。[38]根据《五星聚会表》提供的相关数据,公元前206年共计发生了4次五星聚会的天文现象。它们分别是:“第1次BC 206年5月30日08时32.5分,聚会角为21.1度;第2次BC 206年7月1日19时09.1分,聚会角为39.7度;第3次BC 206年7月7日07时30.0分,聚会角为42.0度;第4次BC 206年8月1日22时15.9分,聚会角为38.9度。”[39]可以看出,尽管这年有4次五星聚会时间,但是都不在公元前206年11月14日至公元前206年12月13日的范围内。所以仅从时间上还不能证明汉元年十月出现过“五星聚东井”的天文现象。二十八星宿与月份之间的关系见表7-1。
其二,从空间的角度进一步分析“五星聚东井”的天象问题。中国古代的天文官划分周天大约为365 1/4度[40],二十八星宿分布在天赤道与黄道之间,古人通过肉眼观测五大行星的运行轨迹,也是根据它们在这个环形带的空间位置判断。《汉书·律历志下》和《魏书·律历志上》记载二十八星宿的各个天区的相关数值完全相同,“东井”属于南方七宿,并占据天空的33度。[41]张培瑜先生经过考证认为:“汉元年十月太阳在尾箕斗,水星在尾箕,金星在牛女,火星在氐,木星在毕,虽然土星在井宿,但是与木星相距大约30度,与火星、水星、金星皆相距一二百度。”[42]可以看出五大行星在这个时间内并没有合聚于“东井”。所以在“五星聚东井”的问题上,不得不怀疑崔浩掌握的天文历法知识非常主观。而且在推算“五星聚东井”的问题上,并没有结合天文历法计算数据,其知识体系仍属于汉代以来占星家的理论范畴。
表7-1 二十八星宿与月份对照表[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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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按照前文《魏书·高允传》的记载,其后崔浩又对高允说:“以前三月(七月)聚于东井,非十月也。”实际上这是崔浩发现自己以前计算的历法数据存在错误,所以又将“十月”改成“七月”。关于“五星聚东井”究竟发生在汉元年的“十月”还是“七月”,历史上很多学者有过相关的讨论。《汉书·高帝纪》“汉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条载:“刘攽谓,五星本以秦十月聚东井,高帝乃以夏十月入秦,亦即崔浩前三月之说也。”[44]可以看出北宋时期的刘攽赞成崔浩的七月“五星聚东井”的观点。明末顾炎武《日知录·改月》又载:“刘攽曰:按历太白辰星去日率不过一两次,今十月而从岁星于东井,无是理也。然则五星以秦之十月聚东井耳。秦之十月今七月,日当在鹑尾,故太白辰星得从岁星也。”[45]虽然顾炎武没有直接参与讨论汉元年的十月或七月是否发生过“五星聚东井”的天象问题,但是他认为:“案此足明记事之文,皆是追改,惟此一事失于追改,遂以秦之十月为汉之十月耳。夫以七月误为十月,正足以为秦人改月之证。”[46]这说明他间接地赞成了汉元年七月“五星聚东井”的观点。但是与此相反,清代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志》“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条载:“汉元年十月五星聚于东井,以历推之,从岁星也。刘敞(攽)曰:按历太白辰星去日率不能一两次,今十月而从岁星于东井非理也。然则五星以秦之十月聚东井耳。秦之十月今之七月,日当在鹑尾,故太白辰星得从岁星也。(王)引之曰:此用崔浩前三月聚于东井之说,其实非也。……十月五星聚东井乃事之必无者,高允以为史官欲神其事,不复推之于理是也。”[47]王念孙与其子王引之皆否定崔浩而赞成高允的历法观点,这说明历史上的学者们就对汉元年的十月或者七月是否发生过“五星聚东井”的天文现象产生过争议。
那么按照崔浩再次修改的时间,汉元年七月是否出现过“五星聚东井”的天文现象呢?汉元年七月在公元前206年8月7日至公元前206年9月5日之间,[48]张培瑜先生经过研究认为,这个月只有土星在“井宿”,其余四星不仅不在该天区,甚至它们之间相距非常遥远。[49]所以尽管崔浩改正以前汉元年十月“五星聚东井”的观点,并再次提出汉元年七月发生“五星聚东井”,但是结合现代天文学的研究成果,可以判定汉元年七月也未曾出现过这样的天文现象。崔浩在天文历法上摇摆不定的态度,恰恰说明他对于五星运行情况和历法问题缺乏深入研究。而且“五星聚东井”是非常罕见的天文现象,很难与历史上的开基帝王的即位时间相遇,但是占星家愿意用这样的天人感应,强调秦朝灭亡和刘邦建立新政权,都是代表上天意志和历史的必然趋势。然而五星聚会原本就比较难遇,如果需要在相同时间内汇聚东井天区,则又增加了很大难度。并且还要与历史上的初代帝王建国兴邦联系起来,在时间、空间和政治的三点上相契合,更是难以出现的事,所以崔浩的天文历法知识处在天人感应的思想层面,并不具备修改历法需要的严谨的科学态度。江晓原先生在《星占学与传统文化》一书中,引用黄一农先生研究成果,认为“五星聚东井”在刘邦入关的次年五月发生过。[50]尽管这种观点仍然需要商榷,但至少说明当代学者认为汉元年七月或者十月,确实没有发生过“五星聚东井”的天文现象。
其四,金星和水星与“附日”和“被日”的天文问题。由于水星和金星为内行星,当太阳运行到尾宿天区时,金星与太阳的最大距角约为48度,水星约为28度。[51]这时候它们几乎同升同没,所以才称为“附日”,也可以称为“伏日”,如果在这个度数内,用肉眼观测较为困难。所谓“被日”,也可以称为“背日”或者“逆日”,即此时金水二星背离太阳。关于金星的运行特点,古代天文官已经做过详细观测。《汉书·律历志下》记载:“金,晨始见,去日半次。逆,日行二分度一,六日,始留,八日而旋。始顺,日行四十六分度三十三,四十六日。顺,疾,日行一度九十二分度十五,百八十四日而伏。凡见二百四十四日,除逆,定行星二百四十四度。伏,日行一度九十二分度三十三有奇。伏八十三日,行星百一十三度四百三十六万五千二百二十分。凡晨见、伏三百二十七日,行星三百五十七度四百三十六万五千二百二十分。夕始见,去日半次。顺,日行一度九十二分度十五,百八十一日百七分日四十五。顺,迟,日行四十六分度四十三,四十六日。始留,七日百七分日六十二分而旋。逆,日行二分度一,六日而伏。凡见二百四十一日,除逆,定行星二百四十一度。伏,逆,日行八分度七有奇。伏十六日百二十九万五千三百五十二分,行星十四度三百六万九千八百六十八分。一凡夕见伏,二百五十七日百二十九万五千三百五十一分,行星二百二十六度六百九十万七千四百六十九分。一复,五百八十四日百二十九万五千三百五十二分。行星亦如之,故曰日行一度。”[52]这里面涉及金星的“逆”和“伏”就是《魏书》中崔浩言及的“被日”和“附日”。
关于水星的伏日与逆日,《汉书·律历志下》记载:“水,晨始见,去日半次。逆,日行二度,一日。始留,二日而旋。顺,日行七分度六,七日。顺,疾,日行一度三分度一,十八日而伏。凡见二十八日,除逆,定行星二十八度。伏,日行一度九分度七有奇,三十七日一亿二千二百二万九千六百五分,行星六十八度四千六百六十一万一百二十八分。凡晨见、伏,六十五日一亿二千二百二万九千六百五分,行星九十六度四千六百六十一万一百二十八分。夕始见,去日半次。顺,[疾],日行一度三分度一,十六日二分日一。顺,迟,日行七分度六,七日。留,一日二分日一而旋。逆,日行二度,一日而伏。凡见二十六日,除逆,定行星二十六度。伏,逆,日行十五分度四有奇,二十四日,行星六百五千八百六十六万二千八百二十分。凡夕见伏,五十日,行星十九度七千五百四十一万九千四百七十七分。一复,百一十五日一亿二千二百二万九千六百五分。行星亦如之,故曰日行一度。”[53]其中涉及水星的“逆”和“伏”的运行特点。根据前文高允引用《星传》的观点,金星和水星常常伏日运行,汉元年冬十月太阳视运动到东方七宿的“尾箕”,黄昏没于申南方位,此时东井刚刚出现于寅北方位,所以金水二星绝不会被日运行。如果按照崔浩的被日或者逆日观点,此时金星和水星应该在东井附近,这样才能出现“五星聚东井”的特殊天象。实际上,从地球上看金星和水星,此时它们与太阳运行到同一侧,这恰恰属于附日或者伏日的天文学范畴。但是崔浩认为“欲为变者何所不可,君独不疑三星之聚,而怪二星之来”。意思是要想改变它们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你不怀疑火星、木星和土星的聚会问题,却怀疑水星和金星的由来问题。这种“欲为变者何所不可”,显示出崔浩对于天文历法问题过于随意的态度,因为五大行星运行各有其轨道和周期规律,它们聚会并不是随意就能实现的,盲目改变行星的逆行和伏行,只能说明崔浩不懂天文历法。
因为汉元年十月绝对不可能出现“五星聚东井”的天象,所以崔浩掌握的天文历法存在常识性的错误。那么除了天象问题中崔浩存在明显错误,他修订的历法又有怎样的特点呢?《魏书·律历志上》记载:“真君(440—451年)中,司徒崔浩为《五寅元历》,未及施行,浩诛,遂寝。”[54]这说明崔浩确实在世祖太武帝真君年间,曾经进献过一部《五寅元历》,但是其后获罪被杀,这部历法也没有正式施行。那么崔浩编订的历法是否客观实用呢?《魏书·律历志上》记载:“世祖应期,辑宁诸夏,乃命故司徒、东郡公崔浩错综其数。浩博涉渊通,更修历术,兼著《五行论》。是时故司空、咸阳公高允该览群籍,赞明五《纬》,并述洪范。然浩等考察未及周密,高宗践祚,乃用敦煌赵《甲寅》之历,然其星度,稍为差远。”[55]这条史料说明北魏时期崔浩确实参与过修订历法,但是由于这部历法并不精密,高宗即位主要采用敦煌赵的《甲寅》历法。由此可见崔浩修订的历法没有获得统治阶级的认可,不精确应该是重要原因。
那么与崔浩探讨过修订历法的高允,又拥有怎样的天文历法知识和灾异思想呢?《魏书·高允传》记载:“(高)允虽明于历数,初不推步,有所论说。唯游雅数以灾异问允,允曰:‘昔人有言,知之甚难,既知复恐漏泄,不如不知也。天下妙理至多,何遽问此。’雅乃止。”[56]可见高允精通天文历法和阴阳术数,但是从另一个侧面能够窥见他反对灾异的思想,只不过在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无法明确表达自己的见解而已。所以崔浩在政治上和军事上能够取得巨大成就,绝非依靠天文历法知识,而是应该另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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