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的《体用论》,是他阐述他的哲学体系中心思想的重要著作。在开始阐述以前,他又补充了一些对道家和佛家的批评。他批评道家说:“老庄言道,犹未有真见。略举其谬。老言混成,归本虚无。其大谬一也。老庄皆以为道是超越乎万物之上。倘真知体用不二,则道即是万物之自身,何至有太一,真宰在万物之上乎。此其大谬二也。道家偏向虚静中去领会道。此与《大易》从刚健与变动的功用上指点、令人于此悟实体者,便极端相反。故老氏以柔弱为用,虽忿嫉统治阶层,而不敢为天下先,不肯革命。此其大谬三也。道家之宇宙论,于体用确未彻了。庄子散见之精微语,殊不少。而其持论之大体,确未妥。庄子才大,于道犹不无少许隔在。”(《体用论·赘语》)
《体用论》中又有《佛法》上、下两篇,以补充其对大乘空宗和有宗的批评,熊十力说:“大乘法性一名,与本论实体一名相当。大乘法相一名,与本论功用一名相当。然佛家性相之谈,确与本论体用不二义皆极端相反,无可融和。”(《体用论》,第33页)又说:“大空学派开山诸哲,实以破相显性为其学说之中枢。”(《体用论》第39页)“破相显性”是熊十力对大乘空宗批评的总结。他对于大乘有宗的批评,应该是“立相遮性”(有宗自以为是“立相显性”)。他没有用过“立相遮性”这四个字,但有这种意思。他说:“大有大空对于宇宙论之见地,一成一坏(大空五蕴皆空之论,便毁坏宇宙。大有之缘起说,便成立宇宙)。”(《体用论》,第68页)
熊十力指出:大乘空宗和大乘有宗所犯的错误不同,但其所以犯错误却有一个共同的原因,那就是把法性和法相割裂开来,对立起来。熊十力说:“夫佛氏所云法性,犹余云实体。佛氏所云法相,犹余云动用。前已言之矣。相者,即是性之生生、流动、诈现相状,余故说为功用。譬犹大海水变成众沤(众沤,比喻法相。大海水,比喻法性……)。性者,即是万法的自身(万法,乃法相之别一名称)。譬如大海水即是众沤的自身。余故说体用不二。汝若了悟此义,当知相破尽,则性亦无存。所以者何?性,是相的自身。相若破尽,则相之自身何存?是性已毁也。相,即是性之生生流动(生生、流动,故以功用名之)。相若破尽,则性为无生、不动、湛然寂灭之性,此亦何异于空无乎?是故大空诸师本旨在破相以显性,终归于相空,而性与之俱空。易言之,用空,而体亦空。”(《体用论》,第40页)
关于大乘有宗,熊十力指出其五个失误,最后说:“今核其说,直将宇宙划分潜显两重世界,不谓之戏论得乎?”(《体用论》,第78页)又指出:“以赖耶识中种子为诸行之因,其种子明明是万法本原,而又说真如是万法实体。如此,则何可避免二重本体之嫌?是乃铸九州铁,不足成此大错。”(《体用论》,第78页)这个大错,就是上面所说的,虽然有宗自以为是“立相显性”,而实是“立相遮性”。
所以熊十力不仅主张“体用不二”,而且主张“性相一如”。(www.xing528.com)
程颐作《周易传》,指出《周易》的要旨是“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参看本书第五册第五十二章)。他所谓显、微,相当于佛家所谓性、相,性是微,相是显。他的这八个字,相当于熊十力的“体用不二,性相一如”。他们对于哲学中的两个主要问题,所见略同;但比较起来,熊十力对于这两个问题,见得比较透,解决得比较彻底。说是“一源”,意味着体、用还是两件事;说是“无间”,意味着显、微还是两件事。熊十力直截了当地说“体用不二”“性相一如”,这是因为熊十力经过和大乘空宗及有宗的斗争。
熊十力的《体用论》的第一章,题为《明变》。他开头说:“古代印度佛家,把一切心的现象和物的现象,都称名曰行。行字含义有二。一、迁流义。二、相状义。彼以为心和物的现象,是时时刻刻在迁变与流行的长途中(故者方灭,新者即起,谓之迁变。故灭新生,相续无绝,因说流行)。不是凝然坚住的东西,所以说迁流义。然而心和物虽是迁流不住,而亦有相状诈现。譬如电光一闪一闪,诈现赤色相,所以说相状义。物的相状,是可感知。心的相状,不可以感官接,而可内自觉察。因为,心和物具有上述两义,故都名为行。这个命名甚谛,我亦采用之。”(《体用论》,第1页)
熊十力虽然沿用“诸行无常”,但其意义与佛说原意完全不同。他声明说:“佛家对于一切行的看法,盖本诸其超生的人生态度。超生,谓超脱生死,犹云出世(见《慈恩传》)。彼乃于一切行而观无常。观者,明照精察等义。无者,无有。常者,恒常。观一切行,皆无有恒常。申言之,于一切物行,观是无常。于一切心行,观是无常。故说诸行无常。唯作此种观法,方于一切行,无所染着,得超脱生死海。此佛氏本旨也。(佛氏说世间是一个生死大海。人生沦溺其中,可悲也。)所以佛家说无常,即对于诸行,有呵毀的意思。本论谈变,明示一切行,都无自体。此与佛说诸行无常旨趣似相通,而实有天渊悬隔在。佛说一切行无常,意存呵毁。本论则以一切行,只在刹那刹那生灭灭生,活活跃跃,绵绵不断的变化中(绵绵者,相续貌。刹那刹那皆前灭后生,不中断故)。依据此种宇宙观,人生只有精进向上。其于诸行无可呵毁,亦无所染着。此其根柢与出世法全不相似也。(生灭灭生者,言一切行,都是于每一刹那,方生即灭,方灭即生也。)”(《体用论》,第1~2页)
无常的诸行,综合起来,就成为中国传统哲学所说的“大用流行”。这个“大用流行”,就好像一条无头无尾的大河,无休无止地奔流着。《论语》上有一条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朱熹注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论语集注·子罕》)宋明道学家们,大都认为这是孔子见道体之言。道就是“大用流行”,是具体的,不是一个概念,一条命题,所以称为道体。必须对于它有直觉的感受,才算是见道体。这是儒家所谓“内圣”的主要内容。熊十力也有这样的意思,所以他评论孔子的那句话说:“余以为宇宙自有真源,万有非忽然而起。譬如临大海岸,谛观众沤,故故不留,新新而起。应知一一沤相,各各皆以大海水为其真源。尼父川上之叹,睹逝水而识真常。神悟天启,非上圣其能若是哉?”(《体用论》,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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