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所载道学家的小传中,往往说及某人“出入于佛老者数十年,反求诸六经而后得之”。所谓“得之”者,得其所求之真理也。熊十力的哲学体系的发展历程也大抵如此。他的《新唯识论》就是其记录。熊十力入于佛者比较深,要出来也比较困难。《三国演义》说关羽弃曹归汉,要过五关、斩六将;熊十力要弃佛归儒,也要过关斩将,也要对于佛学的一些宗派加以批评。其中最大的宗派是大乘空宗和大乘有宗。
关于大乘空宗,熊十力说:“空宗的密意,本在显性。其所以破相,正为显性。在空宗所宗本的经论中,反反复复,宣说不已,无非此个意思。然而,我对空宗,颇有一个极大的疑问,则以为,空宗是否领会性德之全,尚难判定。”(《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78页)
熊十力所谓性德,就是佛学所谓“真如”,相当于西方哲学所谓本体,与之相对的是现象。熊十力说:“空宗诠说性体,大概以真实、不可变易及清净诸德而显示之。极真极实,无虚妄故说之为真。恒如其性,毋变易故说之为如。一极湛然,寂静圆明,说为清净。如上诸德,尤以寂静,提揭独重。”(《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78页)熊十力所以怀疑空宗没有领会性德之全,因为他认识到“寂静之中即是生机流行,生机流行毕竟寂静……空宗只见性体是寂静的,却不知性体亦是流行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81页)他又说:“我们不要闻空宗之说,以为一切都空,却要于生生化化流行不息之机,认识性体。我们不要以为性体但是寂静的,却须于流行识寂静,方是见体。”(《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83~384页)流行就是功能,具体一点说,就是生化。这两个字是从《易传》来的。《易传》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万物化生”,这就是性德的流行。说到这里,熊十力就破了空宗这一关,而归入儒家了。(www.xing528.com)
熊十力又提出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体”“用”两个概念,他说:“须知,体用可分,而不可分。可分者,体无差别,用乃万殊。于万殊中,而指出其无差别之体,故洪建皇极,而万化皆由真宰,万理皆有统宗。本无差别之体,而显现为万殊之用。虚而不屈者,仁之藏也。动而愈出者,仁之显也。是故繁然妙有,而毕竟不可得者,假说名用。寂然至无,无为而无不为者,则是用之本体。用依体现,体待用存。所以,体用不得不分疏。然而,一言乎用,则是其本体全成为用,而不可于用外觅体。一言乎体,则是无穷妙用,法尔皆备,岂其顽空死物,而可忽然成用?如说空华成实,终无是理。王阳明先生有言:‘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这话确是见道语。非是自家体认到此,则亦无法了解阳明的话。”(《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84~385页)这就说到了熊十力的哲学体系的中心思想——体用不二。
关于大乘有宗,熊十力说:“大乘有宗矫异空宗,颇谈宇宙论。但是,他们有宗将宇宙之体原与真如本体却打成两片……有宗所以陷于这种迷谬不能自拔者,就因为有宗谈本体虽盛宣真实,以矫空宗末流之失,然亦以为本体不可说是生生化化的物事,只可说是无为的、无起作的。因此,他们有宗所谓宇宙,便另有根源。如所谓种子。”(《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09页)熊十力对于大乘有宗的批评的话很多,但这几句话很扼要。他又说:“本体是绝对的真实,有宗云然,本论亦云然。但在本论,所谓真实者并不是凝然坚住的物事,而是个恒在生生化化的物事。唯其至真至实,所以生生化化自不容已。亦唯生生化化不容已,才是至真至实。生化之妙难以形容,强为取譬,正似电光的一闪一闪,刹那不住,可以说生化是常有而常空的。然而电光的一闪一闪,新新而起,又应说他是常空而常有的。常有常空,毕竟非有。常空常有,毕竟非无……我们不能舍生化而言体。若无生化,即无有起作,无有显现,便是顽空。何以验知此体真极而非无哉?”(《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10页)熊十力对于大乘有宗的批评,其主要的意思是认为有宗不承认生生化化这个过程就是宇宙的本体,而认为于这个过程之外还有一个本体。这就把本体和现象分裂了。其实,现象就是本体,并不是于现象的背后另有一个本体。“现象就是本体”就是熊十力所说的“体用不二”批评了大乘空宗和有宗,熊十力终于从佛学中打出来了。他从《周易》中得到了“生”“化”这两个概念,这就是“反求诸六经而后得之”。以后他就舍了佛学,而用他所得于“六经”者,建立他自己的哲学体系,这就是《体用论》。他自己说:“此书既成,新论(《新唯识论》简称)两本俱毁弃,无保存之必要。”(《体用论·赘语》,龙门联合书局1958年4月第1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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