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这个体系,不仅是现代化的,而且是民族化的。关于这一点,金岳霖是自觉的。他在《论道》的《绪论》中说:“经奥人维特根斯坦与英人袁梦西底分析才知道逻辑命题都是穷尽可能的必然命题。这样的命题对于一件一件的事实毫无表示,而对于所有的可能都分别地承认之。对于事实无表示,所以它不能假;对于所有的可能都分别地承认之,所以它必真。它有点像佛菩萨底手掌,任凭孙猴子怎样跳,总跳不到手掌范围之外。假如算学与逻辑是类似的东西——我不敢肯定地说它们是类似的东西——也许自然界之遵守算学公式就同事实之不能逃出逻辑一样,而前此以为自然界因遵守算学公式而有算学式的秩序那一思想就不能成立。假如算学同逻辑一样,自然界尽可以没有秩序,然而还是不能不遵守算学公式。”(《论道》,第2~3页)这里所说的是论道体系之为现代化的要点。
金岳霖又说:“每一文化区有它底中坚思想,每一中坚思想有它底最崇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小文化区我们不必谈到。现在这世界底大文化区只有三个:一是印度,一是希腊,一是中国。它们各有它们底中坚思想,而在它们底中坚思想中有它们底最崇高的概念与最基本的原动力。欧美底中坚思想也就是希腊底中坚思想,我们现在所急于要介绍到中国来的,追根起来,也就是希腊精神……印度底中坚思想我不懂,当然也不敢说什么。中国底中坚思想似乎儒道墨兼而有之……中国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似乎是道。所谓行道、修道、得道,都是以道为最终的目标。思想与情感两方面的最基本的原动力似乎也是道。成仁赴义都是行道;凡非迫于势而又求心之所安而为之,或不得已而为之,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事,无论其直接的目的是仁是义,或是孝是忠,而间接的目标总是行道……不道之道,各家所欲言而不能尽的道,国人对之油然而生景仰之心的道,万事万物之所不得不由,不得不依,不得不归的道才是中国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对于这样的道,我在哲学底立场上,用我这多少年所用的方法去研究它,我不见得能懂,也不见得能说得清楚,但在人事底立场上,我不能独立于我自己,情感难免以役于这样的道为安,我底思想也难免以达于这样的道为得。关于道的思想我觉得它是元学底题材。我现在要表示我对于元学的态度与对于知识论的态度不同。研究知识论我可以站在知识论底对象范围之外,我可以暂时忘记我是人,凡问题之直接牵扯到人者我可以用冷静的态度去研究它,片面地忘记我是人适所以冷静我底态度。研究元学则不然,我虽可以忘记我是人,而我不能忘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我不仅在研究对象上求理智的了解,而且在研究底结果上求情感的满足。虽然从理智方面说我这里所谓道,我可以另立名目,而另立名目之后,这本书底思想不受影响;而从情感方面说,另立名目之后,此新名目之所谓也许就不能动我底心,怡我底情,养我底性。知识底裁判者是理智,而元学底裁判者是整个的人。这里所谓道也许就是上段所说的中国思想中的道,也许相差很远……最崇高概念的道,最基本的原动力的道决不是空的,决不会像式那样的空。道一定是实的,可是它不只是呆板地实像自然律与东西那样的实,也不只是流动地实像情感与时间那样的实。道可以合起来说,也可以分开来说,它虽无所不包,然而它不像宇宙那样必得其全然后才能称之为宇宙。自万有之合而为道而言之,道一,自万有之各有其道而言之,道无量。‘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的道,照本书底说法,是分开来说的道。从知识这一方面说,分开来说的道非常之重要,分科治学,所研究底对象都是分开来说的道。从人事这一方面着想,分开来说的道也许更是重要,‘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的道是人道,照本书底说法,都是分开来说的道。可是,如果我们从元学的对象着想,则万物一齐,孰短孰长,超形脱相,无人无我,生有自来,死而不已,而所谓道就是合起来说的道,道一的道。”(《论道》,第16~18页)这里所说的道,是论道体系之为民族化的要点。
现代化与民族化融合为一,论道的体系确切是“中国哲学”,并不是“哲学在中国”。元学(本体论,形而上学)是哲学的中心,它跟哲学的其他部门不同。金岳霖指出元学与知识论不同,我们不能说“中国知识论”,只能说“知识论在中国”。金岳霖的《知识论》和《逻辑》,都是体大思精的著作,但它们都是知识论、逻辑在中国,而不是中国知识论和逻辑。(www.xing528.com)
因为对于一件一件的事实毫无表示,人们从《论道》得不到积极的知识,以为《论道》只是分析一些概念,这样的分析对于实际生活没有什么用处。听说金岳霖在英国剑桥大学曾有一个发言说,哲学是概念的游戏(未见记录,故曰‘听说’)。他认为,哲学本来就是这样的一门学问。人们不禁要问,这样的学问,对于人生有什么用处,这就牵涉到哲学的性质及其作用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新编》在第八十一章中将做详细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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