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初版于1940年。这部书的结构很奇特。西方近代哲学家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为了表示谨严,是用几何学的形式写的;中国近代谭嗣同的《仁学》,为了表示谨严,是用代数学的形式写的;金岳霖的《论道》,是用逻辑学的形式写的。书是一条一条地写的,每条都用一个逻辑命题表示,下面再加说明。没有长篇大论,而各条合起来,自成篇章。
《论道》第一章提出了全书的三个主要概念——道、式、能,这三个概念并不是平行的。该章第一条说:“道是式——能”,第二条说:“道有‘有’,曰式曰能。”解释说:“这里的道是哲学中最上的概念或最高的境界。”这里所说的道,指宇宙及人对于宇宙的理解。金岳霖在这一章还没有提出宇宙这个概念,但在第八章,他对于这个概念有较详细的说明。他指出:“‘宇宙’是‘全’。‘全’表示整体。宇宙不仅是时空架子而且包含时空架子里所有的一切。时空架子是宇宙底部分,而宇宙不是任何东西底部分……这里的宇宙不是天文学家所量的宇宙。天文学家所量的宇宙,无论其直径多么长,总不是包罗万象的宇宙。能够说直径多么长的宇宙根本不是‘全’,它总是某时期内的‘世界’,所以说总是一部分。”(《论道》八·二○,商务印书馆本,第218页)宇宙就是一切,所以称为“大全”。《庄子》中有一句话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所谓“大一”,只有宇宙足以当之,其特点就是“无外”。这个“一”字,不是一、二、三、四之“一”。它既是无外,就不可能有第二个那样的“一”了。“道”就是宇宙,所以是“哲学中最上的概念”。
这里所说的“道”又兼指人对于宇宙的理解,所以它又是哲学中“最高的境界”。这个理解有指导人生的作用,这就是韩愈所说的“由是而之焉”那句话的意义。金岳霖不大喜欢那个意义,但他又觉得那个意义“不必太直,不必太窄,它底界限不必十分分明,在它那里徘徊徘徊,还是可以怡然自得”(《论道》八·二○,第219页)。后边这几句话,说的是上边所说的“最高的境界”。
该章的第一条说“道是式——能”,这是说道的基本内容就是式、能。道就是宇宙,宇宙就是一切。一切的东西加以逻辑的分析,就可见都是由两部分结合而成。一部分金岳霖称为“式”,一部分称为“能”。所以,道的基本内容就是“式”和“能”。
第二条说:“道有‘有’,曰式曰能。”照他的说法,“式”是一个套子,“能”可以套上这个套子,也可以套上那个套子,也可以同时套上许多套子,也可以从这个套子出来,换上那个套子。这就是该章第十六条所说的“能有出入”。一个“式”在还没有“能”套进去的时候,它仅是一个空套子,只是一个“可能”。必须有“能”套进去,“可能”与“能”相结合,这个“式”才成为现实。本条特别提出“有”字,因为常识及一部分哲学家都认为只有现实的东西才是“有”,“式”既然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没有”。本条的提出,就是要特别肯定没有套入“能”的“式”虽然不是现实,也不是“没有”。如果根本没有这个“可能”,“能”又套入什么呢?
“能”究竟是什么,金岳霖说,这就不能说了。因为一说它是什么,那就把它套入一个“可能”了。该章第三条说“有能”,解释说:“这里的‘能’字是命名的名字,好像张飞、关羽一样,不是形容事物的名词,如红、绿、四方……等等。名字叫‘能’的那×不是普通所谓东西,也不是普通所谓事体。”
金岳霖所说的“能”,近于道家所说的“道”。“道”的一个特点,就是“无名”。《老子》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金岳霖所说的“能”的特点,也是“无名”,称它为“能”,也不过是“字之”而已。
金岳霖所说的“式”和“能”,相当于理学所谓“理”和“气”(“相当”并不等于“相同”)。中国传统哲学所谓“气”,原来是一种自然物质,自朱熹以后就不是如此了。朱熹说,“气”是“生物之具”,“气”就是一个逻辑概念,近乎金岳霖所谓“能”了。
宇宙及其中事物的发展,是一个由“可能”到现实的历程。古今中外的大哲学系统,都以说明这个历程为其主要内容。金岳霖的《论道》的内容,也是说明这个历程。在这个历程中,有许多阶段、环节,金岳霖在《论道》中也都说明了。他的说明和理学往往相合。
《论道》的第二章标题是《可能底现实》,这就开始说明那个历程了。第一条说“可能之现实即可能之有能”。这是说,一个可能如果有“能”套入,它就成为现实了。这是总括上章所说的道理,以说明所谓现实的意义。第二条说“有不可以不现实的可能”。第三条说“现实是一现实的可能”。第四条说“无不可以现实的可能”。第五条说“有老是现实的可能”。(www.xing528.com)
这些话都是说从可能到现实这个历程是无始无终的,因为“现实”也是一个可能,而且是一个“老是现实的可能”。现实这个可能既然“老是现实”,它当然就是无始无终了。理学家也是这样说的。他们说:“动静无端,阴阳无始。”
“无不可以现实的可能”,所以这个现实的内容总是非常丰富的,那就是现实的世界。“有未现实的可能”(《论道》二·九,第46页),“未现实的可能”将来总是要现实的。
《周易·系辞》赞美“易”说:“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金岳霖所说的现实世界,可以说是既“富有”又“日新”了。
金岳霖又讲到所谓“轮转现实”:“最显而易见的说法,就是说‘能’有出入,其出也必有所入,其入也必有所出。出入之间就有轮转现实底可能与轮转现实的可能……可能无所谓轮转,即‘现实’这一可能亦无所谓轮转;但‘现实’不仅是可能,而且是一现实的可能;这老是现实的可能底内容是老在那里轮转的。这就是说,可能虽无所谓轮转,而可能底现实与不现实老有轮转。”(《论道》二·九,第49~50页)
该章第十三条说“变是一现实的可能”。下面解释说:“这里的变就是可能底轮转现实。有轮转现实的可能,就有轮转现实这一可能;有轮转现实这一可能,就有变这一可能。轮转现实不仅是一可能,而且是现实的可能,所以变也是一现实的可能。变不仅是一现实的可能,而且是老是现实的可能。它是老是现实的可能,因为它是任何东西所不能逃的现实。可是它虽是任何东西所不能逃的现实,而我们也找不出纯理论上的理由去表示它必然现实,所以它不是一不可以不现实的可能。变是头一个老是现实的可能底例。”(《论道》二·九,第50页)“变”是宇宙间的一个最普遍的现象,是哲学中的一个最重要的概念,说明“变”也是哲学的一个最重要的课题。《周易》的“易”字的一个主要意义就是“变”。
金岳霖接着说:“变当然不是可能底变,因为可能无所谓变与不变,即‘变’这一可能也无所谓变与不变。这是显而易见的;好像‘动’一样,动的东西固然动,而‘动’这一可能不动;扰万物者莫急乎风,而风这一可能不扰万物。变既不是可能底变,而在现在这一章里,所谓‘东西’者尚没有提出来,变只能是可能底轮转现实底变。以后我们也许要表示‘东西’底变就是这里的变,但至少在现在,这里的变不必是‘东西’底变。这里的变是不久就要提出的‘本然世界’底变,而本然世界不必有我们所谓‘东西’那样的东西。这就是说,在本然世界,‘东西’这一可能不必现实。所以至少在现在我们只说变是可能底轮转现实底变。”(《论道》二·九,第50~51页)
金岳霖在这里指出,“变”的可能并不变,“动”的可能并不动,这一点很重要。凡“式”“可能”“概念”,都是如此。人们往往认为,“动”的可能必然是动得飞快,“红”的可能必然是红得鲜红。其实,“动”的可能并不动,“红”的可能并不红。必须认识清楚这一点,才算是入了哲学的门。
该章第三十条说:“本然世界是老是现实的‘现实’。”解释说:“这句话底意思表示我们所谓‘本然世界’是所有曾经现实及任何时现实着的可能,而这就是现实了的‘现实’这一可能。”又指出:“变、时间、先后、大小……等都是这本然世界底情形。这本然世界,除新陈代谢外,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我们要表示它是现实的世界。从前已经表示过,‘现实’底现字没有现在底意思,只有现出来底意思,而实字没有存在底意思,只有实在底意思。本然世界是实实在在现出来的世界。它虽然是实实在在现出来的世界,而它不必就是现在所有的这样的世界……在这本然世界里,变是有的,时间是有的,前后、大小都是有的……本然世界是先验的世界。这不是说我们对于它的知识是先经验而有的,这是说只要有可以经验的世界,我们就得承认有这样的、本然的、轮转现实的、新陈代谢的世界。”(《论道》二·九,第64~65页)
照这些话所说的所谓“本然世界”,就是“老是现实”的那些可能的现实所实现的现实世界。所以金岳霖说,在其中不必有我们现在世界所有的那些事物,因为那些事物并不是老是现实的可能的现实。上边所说的关于现实世界的话,有些只是对于本然世界说的。例如说现实世界无始无终,这就只是对于本然世界说的。至于我们现在所经验的现实世界,那就有始有终了。地球是有始的,太阳系是有始的,它们将来有终,也是可以想像的。本然世界并不是我们现在所有的经验中的世界,但一切经验中的现实世界,都必须以本然世界为前提。从常识看起来,所谓本然世界似乎有点虚无缥缈;但从逻辑推论起来,它是实实在在的。这是一个真正的哲学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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