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上海有十位教授联名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这篇文章,又称为“一十宣言”,因为它是在1935年1月10日发表的,最先登在1935年1月10日出版的《文化建设月刊》第一卷第四期上,后来各报各杂志均转载。
这个“宣言”提出了“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所“应该”遵循的五项原则。第一项是:“要特别注意此时此地的需要。”第二项是:“必须把过去的一切,加以检讨,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第三项是:“吸收欧美的文化是必要而且应该的。但需吸收其所当吸收,而不应以全盘承认的态度,连渣滓都吸收过来。”第四条是:“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是创造,是迎头赶上去的创造。”第五项是:“我们在文化上建设中国,并不是抛弃大同的理想。”根据这五项原则,“宣言”提出了两条注意:一条是“不守旧”,一条是“不盲从”。又提出三项目标:一是“检讨过去”,二是“把握现在”,三是“创造将来”。(马芳若编:《中国文化建设讨论集》,第1~6页)
这个“宣言”是国民党授意作的。一篇洋洋大文,实际所要说的,只有三个字:“不盲从”。不盲从什么呢?不要盲从马克思列宁主义,不能“以俄为师”。这是这个“宣言”实际上所要说的话,其余都是些空话。“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吸收其所当吸收”,不吸收其所不当吸收,这些话都是自语重复,都是废话。
但是,这个“宣言”是以堂而皇之的形式发表的,当时的各报刊都转载了(这自然也是国民党授意的),所以在当时颇为轰动,引起了各方面的辩论。这些辩论所谈的,大都是关于文化的理论问题,从表面上看,形成了五四运动以后又一次的关于东西文化的大辩论。
同“本位文化”论正面对立的,是“全盘西化”论。胡适也说话了,他说:“我是主张全盘西化的,但我同时指出,文化自有一种‘隋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然会有一种折衷的倾向。例如中国人接受了基督教的,久而久之,自然和欧洲的基督教不同,他自成一个中国的基督徒。又如陈独秀先生接受共产主义,我总觉得他只是一个中国的共产主义者,和莫斯科的共产党不同。现在的人说折衷,说中国本位,都是空谈。此时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努力全盘接受这个新世界的新文明。全盘接受了,旧文化的惰性,自然会使它成为一个折衷调和的中国本位新文化。若我们自命做领袖的人也空谈折衷选择,结果只有抱残守阙而已。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风斯下矣。这是最可玩味的真理。”(马芳若编:《中国文化建设讨论集》,中编,第14页)胡适主张“全盘西化”,这并不使人惊异。但照这里说的,他所主张“全盘西化”的理由,似乎有点特别。他似乎也认为“全盘西化”的主张有点极端,但又认为只有主张极端,才能在实际上“化”得恰到好处。恰到好处是个什么样子,他没有说。
中西文化问题,本来是一个老问题。十教授的宣言,郑重其事地把老问题重新提出来,在舆论界引起一阵人为的轩然大波。但其措词空洞,言之无物,令人读之不得要领。我在30年代末也讨论过类似的问题,在所作《新事论》中曾经指出:在这一类的讨论中,牵涉到一个哲学问题——一般和特殊、共相和殊相的问题。某一种社会类型是共相,某一国家或民族是殊相。某一个国家或民族在某一时期是某一类型的社会,这就是共相寓于殊相之中。这个“寓于”是冥合无间,所以在表面上就浑而不分。这就引起了思想混乱。所谓“全盘西化”,所谓“本位文化”都是这种混乱的表现。至于一般人所说的西洋文化,实际上是近代文化。所谓“西化”,应该说是现代化。(www.xing528.com)
如果不把这种混乱搞清楚,事情就不好办。中国人是黑头发、黄眼珠,西洋人是黄头发、蓝眼珠。如果真要“全盘西化”,你能把黑头发、黄眼珠换成黄头发、蓝眼珠吗?显然没有这个可能,也没有这个必要。你说要“本位文化”,中国就真是什么改革都不要吗?某一些改革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若要辨别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不必要的;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这就需要选择。选择必定有个标准,不然的话,那就只能说“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吸收其应该吸收的,不吸收其不应该吸收的”。话是不错,可是说了等于没有说。
怎样确定这个标准呢?最好的办法是认识共相。看看世界上强盛的国家,看看它们是怎样强盛起来的,看看它们的特点。这些特点就是它们的殊相之中所寓的共相的内容或其表现。这些国家是殊相,它们的社会性质是共相。共相是必要学的,也是可能学的;殊相是不可能学的,也是不必要学的。
它们的社会性质是什么呢?当时中国的社会性质又是什么呢?我在当时创造了两个名词,说当时西方的社会是“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当时的中国是“以‘家’为本位的社会”。它们(西方)原来也是“以家为本位的社会”,后来先进入了“以社会为本位的社会”,因为有了产业革命。产业革命就是工业化。我用了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说过的一句话——产业革命的结果是乡下靠城里,东方靠西方。我说:这是一句最精辟的话。所谓东方和西方的差别,实际上就是乡下与城里的差别。一个国家里有城乡的差别,世界上也有城乡的差别。世界上的乡下就是那些殖民地,世界上的城里就是那些统治和剥削殖民地的国家。
以上所说的那两种社会,用现在人们所常用的名词说,就是自然经济和商品经济。人生的两件大事,就是吃穿。为了吃穿,人们就需要劳动,以生产吃穿的资料。在自然经济中,人们生产是为了直接的消费。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男耕女织,一个劳动妇女守着一架织布机,一年可以织出几匹布,就够她的一家人穿了。西方先经过产业大革命,以蒸汽机为动力,一下子就把生产力提高了几百倍、几千倍。一部织布机器只要开动几分钟,就生产出许多匹布。它一年不能只开几分钟,一开就要继续开下去。所生产出来的布,只好作为商品出卖。这样的生产,就是商品经济。一部生产机器开动起来,必须用许多人操纵,那许多人来自四面八方。在农业生产中,无论地主或佃户,都附着于土地上,他们都是聚族而居,所以有宗法制度、宗法观念。操纵机器的工人脱离了土地的束缚,再不能聚族而居,宗法制度自然就破坏了。这些都是自然而又必然的程序。在这个程序中,旧的东西自然而又必然地“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这个“当”字自然就有着落,但这一切并不是什么人的创造。这个道理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唯物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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